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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华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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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昔上流落山阴,又复归践祚,县中遂兴养孤之风。
——《承德·山阴县志》
……
有大国名虞,承百年基业,雄踞南朝,与北狄二分天下。当今天子继位二十一载有余,立年号为承德,迁都景阳。
距大虞国都六百里开外的并州,山阴县不远不近的山坳里,有个不大不小的村落。因村里居住着百来户人家,且大都姓陈,此处便被叫做陈家村。这穷乡僻壤之地,本没多少谈资,却因飞出一只金凤凰,变得声名大噪。
十二年前,村口住着位杀猪匠,生得络腮胡子圆饼脸,高大彪悍,脾气暴躁,村里人都喊他陈屠户。因年过三十还是个单身汉,便由媒人牵线,娶了村东头的金寡妇。
这金寡妇名叫金百两,不仅年轻貌美,做事也是一把好手,可惜带着个拖油瓶,一直不好再嫁,还是媒人眼瞅她们母女过不下去,才动念给人说和。
二人成亲后,男的卖肉,女的卖酒,一家三口过得还算凑合。哪想两年过去,日子刚有些起色,金百两的姐姐金六娘就带了个孩子前来投奔。
六娘不知染了什么病,住下不出一个月,便两腿一蹬,利索地去了,只苦了妹妹,不仅要操办她的身后事,还得觍着脸向陈屠户求情,好将小侄儿养大。
家中一子一女,儿子叫做金晃晃,女儿叫做金瑶瑶,外名外姓,都不是自己的种,陈屠户白白替别人养着孩子,心内一天比一天不舒坦。
有天他吃多了酒,把房门关上、裤腰一松,对着金百两就动手,打得人哀嚎不止,声音从村口传到村尾,听来简直比他手底下待宰的猪还要惨。
先例一开,再打人就是家常便饭。时间长了,陈屠夫不仅动辄收拾大人,有时连两个孩子也一起打。村里人看不下去,好说歹说,怎么也劝不住,管得多了反被他两眼一瞪给记恨上,从此也不管了,只提起这一大家子就叹气。
某夜陈屠夫到镇上买草席,裹了个长条从后门抱出来,叫同村放水的赖麻子看见,大家才知金百两死了,说是下酒窖从楼梯上摔了,把后脑勺磕破,当时就没救了。他话说得一套又一套,却始终不肯让他们验尸,而是趁着夜色草草把人收殓——这下还有什么不明了的,那金娘子分明是被他活活给打死!
经此一遭,村里人对这无法无天的狂徒更加惧怕,虽也愈发担心两个孩子的处境,却始终无法。
直到腊月三十那天晚上,陈屠户逛完窑子回来,喝得烂醉如泥,脚一崴掉进了堰塘,当时天寒地冻,他穿一身厚棉衣,怎么也爬不起来,第二天一早就被人发现溺死在那里,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陈屠户死后,从县里来了许多官差,将村子围得水泄不通。起初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或又要征丁、派发徭役,把人吓得不轻。
打听后才知晓,当今圣上的长女华章公主流落在外,五年过去,这颗沧海遗珠终于被找到,竟就是这金晃晃!
七年后,陈家村里还出了个文状元,状元郎又恰好叫公主瞧上,当了“她”的驸马,这样奇妙的缘分,着实令人惊叹。
……
从前在山阴,华章长公主大名金襄玉,小名金晃晃,既已认祖归宗,便舍了旧时名姓,按皇家玉碟的上的叫法,姓赵名衿。
这赵衿人如其名,金为肠肚,玉作肌肤,骄矜傲岸,盛气凌人,甫一回宫,就闹得宫中上下鸡犬不宁,天翻地覆。
先是从乡野带回个粗鲁丫头,即旧时同住山阴的小妹,唤作“金芙蕖”的,她不过一低贱下民,若不是那三年的情分,何以攀扯上皇亲国戚,按理说打发一笔安身银便已足够,华章却不顾劝阻,说什么也要她一起进宫,当自个儿的贴身宫女。
宫婢也好,太监也罢,如何遴选自有一套章程,赵衿可不管这些,说天要天说地要地,若不依“她”,就去承德帝跟前儿一哭二闹三上吊。
一哭自个儿早逝的大姨和生母,即前两任皇后,也是一笔烂账,暂略过不提;二闹当年别苑避暑,“她”叫反贼掳走,父皇竟过了足足三年才把人找回;一和二过后,三自然是搭一条白绫上吊,叫嚷着不活了。
承德帝子嗣不丰,女儿更是稀少,仅华章长公主赵衿与贤妃所出的新平公主赵岑。华章幼年丧母,令人怜惜,还惯会讨人欢心,从前便是他心里的宝贝疙瘩,流落在外三年,好不容易找回,为补偿其昔日所受之苦,对“她”更是百依百顺,娇惯非常。
后来许是被纵出了胆儿,华章气焰更加嚣张,除了未去招惹向来盛宠不衰的沈贵妃,几乎把六宫众人都踩在脚底,大宫女金芙蕖也仗着“她”的脸面作威作福、横行霸道,风头堪比皇帝身边的太监总管张全。
这日御花园内,花阴重叠、香风细暧,新平公主设下桌案,摆满果酒点心,招待几个手帕交前来赏花儿。
景是好景,人也都是美人,只个个儿面上挂相,恁没个好脸色。
按察使家的小姐林寰拿帕子轻轻捻起一块奶冻糕,眉头一撇,道:“殿下,那位真要和我们一起去春狩不成?”
“我爹一早便收到了信儿,弩箭、马匹、帐篷等皆已筹措,岂能有假。”接话的乃都虞司掌理吴全胜之女吴尧。
都虞司专管官兵俸饷、赏恤稽核,以及皇家“打牲围猎”等事宜,若有任何变动,理应提前知晓。
果然,她这话一出,便说明事情不是板上钉钉,那也八九不离十,几位贵女均不约而同深深蹙眉。
其中一位年纪略小,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的少女当即放下手中茗碗,拿腔拿调地说:“新平姐姐,我才不要同一个杀过猪的待在一处,你快想想办法嘛。”
“嘶——”
林寰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偏头环顾左右,而后低声道:“小祖宗,你胆儿是真肥啊,小心叫她听见,到时没你好果子吃!”
“听见便听见罢,又能奈我何?你们怕她,我可不怕。再说,还有殿下替我撑腰呢。”
也无怪她如此趾高气昂。
少女名叫谭琳琅,是景阳排得上数的将门之后。她的祖父谭天佑曾助当时还是皇子的承德帝诛灭乱党,夺得帝位,被陛下亲封为威武营大将军,食禄千金,后驻守北疆,又立下汗马功劳无数,圣眷正浓。
如此手握兵权、威名赫赫的大人物,莫说其他世家贵胄,便是承德帝本人也不会不给他几分薄面。
谭家几代单传,到谭琳琅这一辈,更是只她一个掌上明珠,从小便养得娇了,有了个说一不二的盗拓性子。
听完她一席话,林寰止不住摇头,叹了口气道:“她的厉害你是没见识过,听我一句劝,总归还是莫要招惹的好。”
“……”
新平冷眼瞧着,默不作声将咬了两口的酸杏儿吐在帕子上,面上一派无波无澜,实则心里满腔的恨。
她们口中议论得热火朝天的主儿,自然是那位“沧海遗珠”——华章长公主。
华章回宫前,作为宫中唯一的公主,新平受父兄照拂、得妃嫔偏爱,集荣宠于一身,万众瞩目,是整个景阳最高贵傲然的存在。
可仅仅不过三年,此等殊荣便被打破。权因她那位姐姐竟还没死,当真被找了回来。
如今这后宫有哪个比华章惹眼,又有哪个比得上“她”风光无限?
更何况华章还有一副美艳皮囊,惹得景阳男儿前赴后继、争献殷勤。
是以“她”再怎么跋扈,再怎么骄纵,提起大虞朝的“公主”,率先闯入脑海的,便是长公主赵衿,谁还记得她新平公主赵岑呢?
若说前后明显的落差,使得赵岑心内郁闷,忿忿不平,那赵衿绝无仅有的美貌,便更使贵女们嫉妒了。
其实美上几分又如何,毕竟还有句古话,叫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她们看不惯的,是景阳儿郎见到赵衿美色便没了气性、软了筋骨的样子,不服气的是一个从民间找回的公主,学识粗陋、不通礼仪,分明是只山鸡,凭什么处处高她们一等,踩在世家大族十几年来培养的闺秀头上?
归根结底,皇后薨逝后,她母家跟着失势,华章没了母亲做倚仗,也没了外祖家做靠山,表面风光,实则不过是堰塘里的浮萍,灯草做的拐杖,可不就被人轻视了去?
因华章曾做过三年屠户之女,这群贵由子弟便时常把它挂在嘴边,私底下以此作乐取笑。
通政使司家的小姐卫丛芳掩唇儿笑道:“她去春狩?会骑马么?别到时候从上面摔下来,‘咔嚓’拧断脖子。依我看呐,会骑猪倒还差不多。”
说罢还捏起鼻子怪模怪样哼叫几声,虽不知学得像不像,大伙儿毕竟没几个见过猪的,仍旧逗得她们咯咯直笑。
几位小姐你挨着我我靠着你,少了几分矜持,正笑得开怀,忽听见有人冷不丁地问:“几位妹妹笑得这么开心,可是有什么喜事?”
那清凌凌的声儿转了道弯,颇有些阴阳怪气:“不妨说出来,让本宫一道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