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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天下归·诱敌深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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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屿,你还有没有心!”姚玉宁攥紧拳头,目眦欲裂,“你还是不是人!”
竹屿掠行的身影一顿,衣服被山风掀起个角,又落下。他眉峰不可察地蹙了蹙,却没回头。脚下轻点桃花枝,身影一晃,便隐进漫天粉白里。
“姚姊姊,你走,快追啊!”哈日珠拉扒着那道淡金光网,斗篷帽檐滑到肩上,露出满是急色的脸,“我自己能想法子破阵,等出去了就往京城找你。”
“这不是找不找得到的事!”姚玉宁盯着蜿蜒的山路,眼眶红得厉害,“竹屿那性子,最会留后手。我一走,谁护着你?萧太后救你出来,是为了让你赴死吗?到时候你我都成了祸根。”
“我是驯狼巫女,还怕这点小阵仗?”哈日珠拉拍着胸脯,“月惑和牧南箫的线索不能断,你再不走,真要被竹屿甩远了,去啊!”
姚玉宁胸口起伏,大口喘着气。她是真没料到竹屿能做得这么绝,竟拿哈日珠拉的安危当筹码,逼得她进退两难。
说到底,这人还是冷到了骨子里。
自私、狠戾、该死。
从华山到开封不算远,竹屿脚程快,除了翻那几道陡崖费了些功夫,一路倒顺顺当当。当天擦黑时,他已扛着牧南箫站在段思邪的院门外。
段思邪刚把账本合上,见他扛着个血人进来,惊得手一抖,账本“啪”地掉在桌上:“你对他动手了?”
“没有。”竹屿把牧南箫放在隔间的床板上,“在华山撞见的,被月惑伤了,姚玉宁和北疆巫女哈日珠拉救了他,我抢过来的。”
段思邪半天没出声。隔间里传来牧南箫微弱的呻吟。
他端起桌上的茶盏,好一会儿才开口:“姚玉宁没追上来?”
“她不敢。”竹屿站在窗边,望着院外渐暗的天色,语气里没什么情绪,“她若追来,那巫女有八成可能遇险。那丫头真有个三长两短,放她出来的那些人,定会借着由头闹起来,到时候朝廷少不得派兵安抚,麻烦就大了。”他顿了顿,视线落回段思邪脸上,“她不追,顶多丢了牧南箫这条线索,没了崔七和月惑的消息,比起掀起边患,这点损失算不得什么。”
“嘶——说到这。”段思邪抿了抿唇,“你觉得哈日珠拉的假死,是跟谁合谋的?”
这个问题竹屿盘桓过不止一次,听见段思邪问,他眉峰微蹙,斟酌着开口:“往最简单里想,该是赤那。六皇子先前暗示过,说赤那将军跟哈日珠拉有情分。之前六皇子要见耶律皇帝,就是拿哈日珠拉当人质,逼着赤那松的口。”
“那往深了想呢?”
两人对视一眼,目光在空中撞了撞。
耶律隆绪一门心思要打幽燕,萧绰掌着政权,母子俩暗里较着劲,根子就在战与不战上。这么一想,萧绰本就不愿开仗……再联想起先前萧绰绝食的事,竹屿眉头猛地一皱,有了头绪。
加上最近知道的线索,哈日珠拉跟姚玉宁黏在一处,可见两人交情不浅。而谁都知道,姚玉宁的母亲萧玉璧,是萧绰的亲妹妹。这层关系一串,原本雾蒙蒙的头绪顿时清楚了。
说穿了其实简单:耶律隆绪想借巫女祭天,让部落们认可见仗的理,本质上是拿巫女的“吉兆”当幌子;哈日珠拉不愿做祭天的羔羊,便跟萧绰联手演了场假死。萧绰借着这事打压君权,至于先前绝食,则是跟耶律隆绪演的双簧,换种法子稳住那些蠢蠢欲动的部落。
而萧绰不会白帮忙。哈日珠拉一到京城就找姚玉宁,这是萧绰想借着哈日珠拉,找到月惑和符纸的的踪迹。
一步步,都是算好的筹码。
竹屿把这些关节想透了,却没说出口——想瞧瞧段思邪能想到哪一步。
他往前凑:“你觉得呢?”
段思邪浑身一震。他抬眼,视线先往隔间扫了扫——牧南箫还蜷缩在床板上,胸口的血渍黑沉沉的,气若游丝。
然后他转回头,重新落回竹屿脸上,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盯着,眼里翻涌着些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恍然,还有点不确定。
竹屿将他这反应看在眼里,心里暗笑一声。段思邪下意识往隔间瞟的那一眼,已经说明了心思——在他看来,多半怀疑是崔七,或是牧南箫本人掺和了这事。
对不知情的人来说,这猜测合情。竹屿不打算戳破。
“我不知道。”段思邪回答。
竹屿沉默一瞬,开口:“你似乎一直有点怕我。”
“大人心思难猜。”段思邪答。
从在苏州第一次见竹屿起,他就觉得这人藏着太多事。
“你知道了什么?”竹屿眯起眼,声音压得低了些,“又想到了什么?”
段思邪放下茶盏,扯出一丝浅淡的笑:“大人用姚玉宁的软肋牵住哈日珠拉,用哈日珠拉的安危牵制北疆部族,再用部族的动静逼着陛下不得不重新审视你的案子——一环扣一环,最后顺顺当当扫清通敌的污名,杀出条生路。”他抬眼望进竹屿的眸子,“我没猜错吧,竹大人?”
竹屿沉默了许久,久到段思邪都以为他不会答了,才走到桌前坐下。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半晌才开口:“大抵是吧。”
段思邪松了口气,又问:“这阳谋狠,让人挑不出错处——这是因为每一步都有人得利。竹大人的手段,确实厉害。”
“随你怎么说。”竹屿耸耸肩,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段思邪注视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笑了笑说:“看来茶不合口,不过我这儿有个消息,或许你会在意。”
竹屿抬眸,示意他往下说。
“崔七没死。”
竹屿挑了挑眉。
“他在京城,还来找过我。”段思邪慢悠悠地说,眼神落在竹屿脸上,不肯放过一丝变化。到了这时候,瞒着也无益——一来能探探竹屿的底,二来能推一把事态。他要摆脱通敌的嫌疑,辅佐六皇子,这消息说出来,总归是利大于弊。
竹屿的表情明显变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晚,你刚出发去找牧南箫的时候。”
“昨晚几点?”
“记不清了,天挺黑的。”
“一个人来的?”
“嗯,就他一个。”
竹屿“噌”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现在在哪儿?”
段思邪轻笑着摇头,也跟着站起来,抬手拍了拍竹屿的肩膀:“不知道。”见竹屿要急,他又放缓了语气,“竹大人该清楚,这时候去找他不是好事。你刚压下通敌案,身上还带着疑云,他又是从北疆回来的,俩人头凑在一起,不等于是给御史台递刀子吗?”
“我……我知道。”竹屿喉结滚了滚。明明就在一座城里,离得这么近,却像隔着千重山万重水,连靠近都不敢。
“别去找他。”段思邪的声音更柔了些,“或许不用我提醒,你也明白。但我还是多句嘴,别去,对他对你,都不好。”
……
隔间传来细碎的呻吟,像是牧南箫醒了。
竹屿赶紧转身,大步往外走,段思邪无奈地笑了笑,掀开门帘,走进隔间。
“醒了?”
云梦泽畔,牧家师门的院子里,日头正好。
净阳大师盘腿坐在竹席上,面前摆着张木棋盘,手里捏着枚白棋。对面坐着大弟子牧归荑,执黑棋,一身粉衣铺在席上。经过一个冬天的努力,他武功虽没完全复原,却也养回了八成。
“往后勤加些拳脚功夫,看能不能彻底好利索。”净阳的声音温温和和的,“实在不行也别硬撑,少出去跑诊。你师弟南箫,好不容易从契丹人手里逃出来,我又催着他去找月惑,心里头总不落忍……唔,该你落子了。”
牧归荑捏起一枚黑棋,眼睫垂着,好一会儿才轻轻落下:“南箫回来没几日还要出去。其实师父,我这身子也能跟着去了。”
净阳微笑着摇头:“崔七那小子跟你不熟,你又和竹屿闹得僵,你去了,怕是话都聊不投机,反倒添乱。”
说起竹屿,牧归荑捏着棋子的手指紧了紧,眼底掠过丝复杂:“还是听师父的。”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棋子落在木盘上的“嗒”声。风从湖面吹过来,拂得人身上暖暖的,真像个世外桃源。
山门处,小童正趴在石桌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口水快流到袖口上。忽然“啪”一声,一团黏糊糊的东西砸在他脸上。
“唔?”小童惊得蹦起来,伸手一摸,满手湿凉,还带着股腥臭味。他低头一看,石桌上落着团鸟粪,抬头就见一只黑鸟蹲在桌角,羽毛乱糟糟的,正歪着头看他,喉咙里发出“叽叽”的怪叫。
“你这破鸟!怎敢乱拉屎!”小童气得脸通红,抓起桌边的扫帚要赶,却见那鸟扑腾着翅膀,爪子上绑着根红绳,绳头系着个指甲盖大的信封。
他愣了愣,丢下扫帚往河边跑,掬起水擦脸,跑回石桌前,黑鸟还蹲在那儿,见他过来,又“叽叽”叫了两声,像是在催。小童小心翼翼解下信封,攥在手里往院里跑,一路喊着:“师父,师父,云梦十四楼的信!”
正在院里对弈的两人都抬了头。牧归荑先站起身,接过小童手里的信封:“是白流白掌事送来的。”他递给净阳,“师父过目。”
净阳慢悠悠地接过来,指尖捏住火漆轻轻一掰,展开信纸。牧归荑在旁坐下,重新看向棋盘。
过了会儿,净阳轻轻摇了摇头,指尖泛起层淡淡的金光,将信纸托在半空。火光舔舐着纸边,很快将其烧成灰烬。
“怎么了?”牧归荑抬头问。
“十四楼因为崔七和孔晟,被朝廷当成了北疆赤那的爪牙。”净阳捏起枚白棋,轻轻落在棋盘上,语气平平静静的,“白掌事说他有苦难言。到现在,朝廷既没派兵围剿,也没派人和解,楼里的人走了大半,快撑不住了。他来求咱们搭把手。”
牧归荑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这几个月他被师父按着养伤,外面的事知道得少:“那孔晟通敌是真的?”
“是,他把竹屿给卖了。”净阳看着棋盘上的白棋渐渐占了上风,嘴角弯了弯,“但云梦十四楼是清白的,派出崔七只是为了找到月惑。可惜啊,一人犯错,满盘皆输。”
“呀。”牧归荑这才发现,自己方才一走神,黑棋已经落了下风,连条活路都快没了。他赶紧挪了枚棋子补救,嘴里没停:“那师父打算帮吗?”
“有求必应,出家人嘛。”净阳点点头,“不过得等南箫回来。我先前跟十四楼断了往来,不是他们做错了什么,也不是因为南箫,是怕卷进这政治浑水里,牵连太多无辜百姓。”
“说起师弟,他好久没捎信回来了。”牧归荑眼里带了点担忧。
“在追月惑呢。”净阳落下最后一枚棋,轻轻推了推棋盘,“别太担心,让他历练历练也好,总不能一直护着。”
日暮西沉,牧归荑练完十套剑法,往回走,见净阳正在佛堂打坐,便放轻了脚步,想悄悄退出去。刚到门口,就撞见山门小童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大师伯!忘川长老来了!”小童跑得满脸通红。
牧归荑回头,就见个穿青衣的年轻人从石阶上走来,走得近了,看清他眉眼端正,嘴角带着点浅淡的笑意。
“这是……?”牧归荑愣了愣,没认出来。
小童连忙解释:“是忘川长老!他闭关后易容术更厉害了。”
忘川走到近前,微微颔首,声音温和:“其姝,好久不见。”
牧归荑这才反应过来,忙拱手作揖:“忘川大师,未曾远迎,还请恕罪。”
“无妨。”忘川摆了摆手,“身子好多了?”
“托忘川师父的福,好多了。”牧归荑侧身让开,“师父在佛堂打坐,要不您先在院里歇歇,我去通报?”
忘川摇摇头:“不必了,等他完了再说。”说着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老夫这次来,是想跟你们合计合计月惑的事。南箫还在外头追吧?他一个人太险,我想着过来商量,看能不能添个人手,也好有个照应。”
牧归荑正在倒茶,听见这话,心里一暖,忙点头:“忘川师父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