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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哑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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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初透时,萧秉权的马车已停在宫门外。
他手中握着那只装有容家罪证的木匣,指尖摩挲着匣面上雕刻的云纹。南荣溪静立车旁,面具后的目光落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上——今日入宫,本该是了结容贵妃一事的时机,可萧秉权已在宫门外站了半炷香的时间,迟迟未动。
“世子?”她低声提醒。
萧秉权抬眼望向巍峨的宫门,那朱红的颜色在晨光中刺目得如同凝固的血。他忽然转身,对车夫道:“改道,去十皇子府。”
南荣溪一怔,却未多问,沉默地跟上马车。
十皇子府内一片寂静。萧铎自那日与容贵妃争执后,便闭门谢客,连贴身侍从都被拒之门外。萧秉权的到来让府中管家又惊又喜,慌忙引路至内院。
卧房门虚掩着,隐约能听见瓷器碎裂的声音。萧秉权推门而入,只见萧铎披散着头发坐在满地狼藉中,手中还握着一只半碎的玉杯。他眼眶深陷,面色憔悴,见到萧秉权时,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慌忙起身:“九哥......你怎么来了?”
萧秉权目光扫过满地碎瓷,淡淡道:“来看看你。”
“我没事......”萧铎想挤出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只是......只是心里烦闷。”
“因为容贵妃的事?”
萧铎沉默,默认了。
萧秉权走到他面前,将木匣放在桌上:“打开看看。”
萧铎迟疑着打开木匣,翻看那些账册信件。起初是困惑,渐渐转为震惊,最后双手开始颤抖,脸色白得吓人。
“这......这都是真的?”他声音发颤。
“每一条,都有实证。”萧秉权平静道,“我本打算今日呈给陛下。”
萧铎猛地抬头,眼中满是哀求:“九哥!不要!若是这些呈上去,母妃她......容家满门......”
“你以为我在意的是容家的死活?”萧秉权打断他,眼神锐利,“萧铎,我在意的是你。”
萧铎愣住了。
“容贵妃倒台,容家覆灭,你便彻底失了外戚依仗。”萧秉权一字一句道,“朝中那些见风使舵的,会如何看待一个生母获罪、母族覆灭的皇子?太子和五皇子,会如何对待一个再无威胁的兄弟?”
他走近一步,按住萧铎颤抖的肩膀:“萧铎,你可以不在乎皇位,但你不能不在乎性命。在这座皇城里,失了依仗的皇子,比平民百姓死得更快。”
萧铎眼中涌出泪水:“那......那我该怎么办?九哥,我该怎么办......”
“拿着这些证据,去见你母妃。”萧秉权将木匣推到他面前,“让她知道,我已掌握了能置容家于死地的把柄。让她自己选择——是继续与我为敌,赌上全族性命;还是悬崖勒马,给自己、也给你留一条生路。”
萧铎抱着木匣,像抱着千斤重担。良久,他重重磕了个头:“九哥......谢谢。”
“去吧。”萧秉权转身,“我在府中等你消息。”
容贵妃的寝宫内,熏香浓郁得令人窒息。
萧铎抱着木匣跪在母亲面前时,容贵妃正在对镜梳妆。铜镜中,她看到儿子苍白的面容和红肿的眼睛,手中玉梳顿了顿。
“铎儿,你这是做什么?”
萧铎将木匣打开,推到母亲面前:“母妃,您看看这些。”
容贵妃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随即脸色大变。她猛地起身,抓起几页纸细看,越看手抖得越厉害,最终纸张散落一地。
“这......这是从哪里来的?!”她声音尖利。
“九哥给我的。”萧铎抬起头,眼中满是痛楚,“母妃,收手吧。再这样下去,容家......容家怕是要大难临头了!”
容贵妃脸色变幻不定,忽然冷笑:“萧秉权这是要挟我?”
“不是要挟,是给您选择。”萧铎膝行几步,抓住母亲的裙角,“母妃,您若真心为儿子着想,就不要再和九哥为难了。去向父皇请罪,请求幽居深宫,赎清罪孽。儿子......儿子也会和您一起赎罪!”
“混账!”容贵妃扬手就是一巴掌。
清脆的耳光声在殿内回荡。萧铎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迅速浮起红印,却仍倔强地转回来,眼中泪水滚落:“母妃,您真的要儿子变成一个不仁不义的畜生吗?”
“畜生?”容贵妃气得浑身发抖,“我容黎聪明一世,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容家高门显贵,你放着好好的皇位不争,天天与那野种厮混!他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九哥从来不想当皇帝!”萧铎嘶声喊道,“他只是想为他母亲讨回公道!母妃,南荣夫人已经死了,您何苦连死人都不放过?又何苦......何苦把儿子逼到这般境地?”
他重重磕头,额角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母妃,您心里若真有儿子,便听儿子一句劝。九哥手中的证据若是呈上去,不只容家,连您也......儿子求您了!”
容贵妃看着跪在脚边的儿子,这个她从小捧在手心、寄予厚望的孩子,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童。她眼中闪过一丝动摇,但很快被更深的不甘取代。
南荣妃那个贱人......死了还要阴魂不散!生的儿子也是个祸害!
可她看着萧铎绝望的眼神,看着地上那些足以让容家万劫不复的证据,最终,所有的不甘和怨恨都化作一声长叹。
她弯腰扶起萧铎,伸手抚摸他脸上的红印,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疼吗?”
萧铎摇头,眼泪却流得更凶。
“罢了......”容贵妃闭了闭眼,“我答应你。”
三日后,一道旨意震惊朝野:容贵妃自请幽居长春宫,为太后祈福,非诏不得出。容家家主上书请罪,自请削去爵位,退还贪墨钱款。
皇帝准了。
朝堂之上暗流涌动。精明的人都看得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背后,必有隐情。而隐情的核心,直指那位深居简出的裕阳王世子。
太子萧璟在东宫摔碎了最爱的青玉镇纸。
“好一个萧秉权!”他脸色阴沉,“不动声色,就逼得容贵妃自囚深宫,容家自断臂膀。老十那个蠢货,竟真被他笼络住了。”
幕僚低声道:“殿下,如今十皇子闭门不出,正是对付萧秉权的好时机。若等他缓过气来......”
“还用你说?”萧璟冷笑,“老五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五皇子今日去了醉仙楼,与几位兵部的官员密谈了半个时辰。”
“看来,他也坐不住了。”萧璟指尖轻叩桌面,“传信给老五,就说......本宫想与他聊聊。”
当夜,醉仙楼最隐秘的雅间内,太子萧璟与五皇子萧珏对坐而饮。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眉眼间有三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太子温文儒雅中透着算计,五皇子则锋芒毕露,眼神如鹰。
“五弟近日可好?”太子含笑举杯。
五皇子萧珏不接酒杯,直接道:“大哥有话直说。是为了萧秉权的事?”
太子也不恼,放下酒杯:“五弟爽快。不错,萧秉权如今风头太盛,又逼得容贵妃退让,若再放任下去,只怕......”
“只怕这储君之位,大哥坐得不安稳?”萧珏讥讽道。
太子面色不变:“五弟说笑了。我是为咱们兄弟着想。萧秉权虽名义上是世子,但你别忘了,他身上流着南荣家的血。若他真有异心,咱们萧家的江山......”
“说得好听。”萧珏打断他,“大哥无非是想借我的手除掉萧秉权,自己坐收渔利。”
“五弟此言差矣。”太子从袖中取出一份密报,“你看看这个。”
萧珏接过,越看脸色越凝重:“祭天大典......他要在这时候动手?”
“准确地说,是陛下要在祭天大典上,正式认回这个儿子。”太子压低声音,“到时候,他就不再是裕阳王世子,而是名正言顺的皇子。以他的手段和陛下的宠爱,你说,这朝堂还有你我立足之地吗?”
萧珏沉默良久,眼中杀意渐起:“大哥想怎么做?”
“祭天大典前,他必会出城勘察路线。”太子取出一只小瓷瓶,推到他面前,“这是我花重金从西域求来的‘哑魂散’。无色无味,沾肤即入,半个时辰内毒哑喉咙,三日內说不出话。我要他在祭天大典上,开不了口。”
萧珏拿起瓷瓶,掂了掂:“只是毒哑?”
“毒哑,便无法在典礼上说话,无法认祖归宗。”太子笑容冰冷,“至于之后......一个哑巴皇子,还能翻起什么风浪?”
“他身边那个影卫,不好对付。”
“所以需要五弟出手。”太子又推过一个信封,“这是我养的死士,一共十二人,个个都是一流高手。五弟只需安排他们在合适的地点埋伏,剩下的事,他们自会处理。”
萧珏盯着那信封看了许久,最终一把握住:“成。但事成之后,我要兵部尚书的位置。”
“一言为定。”
两只酒杯轻轻一碰,溅出的酒液在烛光下猩红如血。
七日后,萧秉权果然如太子所料,出城勘察祭天大典路线。
马车行至西山脚下时,天色已近黄昏。此处地势险要,两侧山壁陡峭,仅有一条窄道可通行,是埋伏的绝佳地点。
南荣溪策马跟在车旁,面具后的眼睛警惕地扫视四周。连日的平静让她隐隐不安——容贵妃之事了结得太顺利,太子和五皇子那边安静得反常。
“世子,前方道路狭窄,是否改道?”她压低声音问。
车内,萧秉权正在看地图,闻言抬眼:“不必。这条是最近的路,日落前必须赶到皇陵。”
话音刚落,破空声骤起。
十余支弩箭从两侧山壁疾射而来,箭镞在夕阳下泛着幽蓝的光——淬了毒!
“护驾!”侍卫长厉喝。
南荣溪早已拔剑,身形如鬼魅般闪动,剑光织成密网,将射向马车的箭矢尽数挡下。但弩箭太密,仍有几支漏过,钉在车壁上,入木三分。
“有埋伏!后退!”萧秉权的声音从车内传出。
马车急退,但退路已被巨石封死。十二道黑影从山壁上跃下,落地无声,呈扇形包围过来。这些人黑衣蒙面,眼神空洞,动作整齐划一,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侍卫们拔刀迎敌,但甫一交手,便落了下风——这些死士不仅武功高强,招式更是诡异狠辣,专攻要害,全然不顾自身安危。
南荣溪护在车前,短剑翻飞,已连杀三人。但死士人数太多,又配合默契,她渐渐被逼得后退。
“无言,进车!”萧秉权忽然掀帘而出,手中软剑如银蛇吐信,瞬间刺穿两人咽喉。
南荣溪不退反进,与他背对而立:“世子先走,我断后!”
“少废话!”萧秉权剑势一变,凌厉无比,“一起杀出去!”
两人剑法同出一源,配合起来竟默契无比。萧秉权的剑大开大合,如狂风暴雨;南荣溪的剑刁钻狠辣,如毒蛇吐信。一时间,竟将死士的攻势压了下去。
但死士太多了。杀了六个,还有六个。而且这些人仿佛不知疼痛,受了伤仍悍不畏死地扑上。
混战中,一个死士忽然撒出一把粉末。南荣溪急退,却仍吸入少许,喉咙顿时一阵刺痛。她以为是寻常毒粉,并未在意,继续挥剑。
又战了半刻钟,剩下的死士终于全部倒地。侍卫也折损过半,余者人人带伤。
萧秉权收剑,看向南荣溪:“受伤了?”
南荣溪摇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她张嘴,只有气音嘶哑地溢出。
萧秉权脸色一变,上前扣住她的手腕:“你中毒了!”
南荣溪这才感到喉咙火辣辣地疼,像是被烙铁烫过。她指了指地上那死士撒出的粉末,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哑魂散......”萧秉权眼中寒光骤起,“西域奇毒,沾肤即入。该死!”
他立即从怀中取出解毒丹,塞入南荣溪口中:“咽下去!能解百毒,但对哑魂散......只能延缓毒性。”
南荣溪费力咽下药丸,喉咙的灼痛稍减,但仍说不出话。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萧秉权看着她强作镇定的眼神,心中怒火如沸。他当然知道是谁下的手——除了太子和五皇子,还有谁会用这种阴毒的手段?不要他的命,只要他哑,让他无法在祭天大典上开口,无法认祖归宗。
好算计。
“回府。”他声音冷得像冰,“传令下去,彻查今日伏击之事。所有参与之人,一个不留。”
马车在夜色中疾驰。车厢内,南荣溪靠着车壁,冷汗浸湿了后背。喉咙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每一次吞咽都像刀割。
萧秉权坐在对面,闭目不语。烛光下,他的侧脸线条紧绷,下颌咬得死紧。
忽然,他睁开眼,看向南荣溪:“疼吗?”
南荣溪摇头,想比划什么,手抬到一半又放下——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以后可能再也说不出话了。不能说话,就不能在危急时示警,不能传递消息,甚至......不能叫他的名字。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涌上心头。
萧秉权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忽然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他的掌心温热,力道坚定。
“别怕。”他声音低沉,“我会治好你。就算治不好......”他顿了顿,“也无妨。影卫本就不需要说话。”
南荣溪抬眼看他,烛光在他眼中跳跃,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狠戾的决绝。
“今日之仇,”萧秉权一字一句道,“祭天大典上,我要他们百倍偿还。”
马车驶入裕阳王府时,已是深夜。医女早已候着,见到南荣溪的伤势,脸色凝重:“哑魂散......此毒无解。姑娘的嗓子......怕是......”
“用最好的药。”萧秉权打断她,“治不好,我要你的命。”
医女吓得跪下:“世子饶命!小人一定尽力!”
南荣溪被扶回沁竹苑。上药时,医女低声道:“姑娘且宽心,虽不能再说话,但性命无碍。只是这几日会疼得厉害,需忍一忍。”
南荣溪点头,指了指纸笔。
医女会意,取来笔墨。南荣溪提笔,在纸上写道:“世子安危要紧,我无妨。”
字迹因手抖而略显潦草,却一笔一画,写得认真。
医女看着,心中叹息。这姑娘明明自己伤成这样,心里却只惦记着世子......
药上好了,医女退下。南荣溪独自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沉沉夜色。
喉咙的疼痛还在持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她试着发声,却只有嘶哑的气音。
真的......哑了。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王教她念诗:“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那时她不懂什么叫“无言”,只觉得这词凄凉。如今才明白,不能说话的滋味,原来如此。
房门被轻轻推开。萧秉权走了进来,手中端着药碗。
他将药放在桌上,在她对面坐下,沉默地看着她。良久,才道:“后悔吗?”
南荣溪摇头,提笔写道:“不悔。这是影卫的职责。”
萧秉权看着那行字,忽然笑了,笑意却未达眼底:“职责?南荣溪,你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影卫。”
他起身走到她面前,俯身,双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将她困在方寸之间。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听着,”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压得很低,“我不会让你白受伤。太子,五皇子......所有伤你的人,我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祭天大典上,我要你亲眼看着,我是如何将他们一一踩在脚下。”
他的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那里面不仅有怒火,还有一种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你是我的刀,”他指尖轻触她颈间的绷带,“刀哑了,我就做它的声音。但刀若是断了......”
他没有说下去,但南荣溪明白他的意思。
她迎上他的目光,缓缓点头。
萧秉权直起身,恢复了惯常的冷漠:“好好养伤。祭天大典前,我要你恢复至少七成战力。”
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从今日起,你搬来我隔壁的厢房。没有我的允许,不许离开我的视线。”
门关上了。
南荣溪坐在原地,手抚上喉咙。疼痛依旧,心中却异常平静。
哑了又如何?只要还能握剑,只要还能杀人,只要......还能报仇。
窗外,乌云蔽月,夜色如墨。
而七日后的祭天大典,注定要染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