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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谣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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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铎遇刺的第三日,朝野上下暗流涌动。
裕阳王府的书房内,萧秉权正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报。窗外秋雨淅沥,更添几分寒意。南荣溪静立一旁,看着他一夜未眠后略显苍白的侧脸——那日从宫中回来后,萧秉权便再未提及萧铎的事,但书房灯烛,夜夜长明。
“世子。”门外传来心腹侍卫的声音,“宫里传来消息,十殿下今晨醒了。”
笔尖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团。萧秉权缓缓放下笔:“伤势如何?”
“已无性命之忧,但需卧床静养。太医说......”侍卫顿了顿,“说十殿下醒来第一句话,问的是世子是否安好。”
萧秉权闭上眼,良久,才挥了挥手:“知道了,退下吧。”
书房重归寂静。南荣溪看着萧秉权紧绷的下颌线,忽然开口:“世子不去看看十殿下?”
“现在去,正合了某些人的意。”萧秉权重新提笔,却久久未落,“容贵妃设下此局,无非是想看我的反应。我若表现得太过在意,便是授人以柄;我若无动于衷......”他冷笑一声,“朝中那些言官,又要参我冷血无情了。”
话音未落,门外又传来急促脚步声。这次来的是王府总管,脸色难看至极:“世子,不好了......坊间突然流传起一些......一些不堪的谣言。”
“说。”萧秉权头也不抬。
总管扑通跪下,声音发颤:“街头巷尾都在传......传世子并非皇室血脉,而是......而是南荣夫人与外人私通所生,是来路不明的野、野......”
“野种?”萧秉权接完他的话,语气平静得可怕。
总管伏地不敢言。
南荣溪心中一沉。这谣言恶毒至极,直指萧秉权最痛的伤疤——他本就因生母之死对皇帝心存芥蒂,如今这般传言,不仅羞辱他,更是将他与南荣家彻底绑在了一起。
“源头查清了吗?”萧秉权问。
“还、还在查......但传言散播极快,一夜之间已满城风雨。茶楼酒肆的说书人,街头玩耍的孩童,甚至......”总管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朝中一些大臣,也开始私下议论......”
萧秉权终于放下笔,站起身走到窗边。雨丝敲打着窗棂,他的背影在昏黄烛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传令下去,”他开口,声音冷得像冰,“裕阳王府所有人,不得议论此事。违者,杖毙。”
“是!”总管连滚爬爬地退下。
书房里只剩下两人。南荣溪看着萧秉权伫立在窗前的背影,忽然想起那夜在密室,他说过的话:“在这皇城里,真心是最危险的东西。”
可即便知道危险,他还是在意萧铎。即便知道会招来猜忌,他还是连夜入宫。
“世子打算如何应对?”她轻声问。
萧秉权转过身,脸上竟带着一丝讥诮的笑意:“应对?为何要应对?谣言止于智者,而这朝堂之上,最不缺的就是自以为是的蠢货。”
他走回书案前,抽出一份密报:“容贵妃这一手,倒是帮了我一个忙。”
南荣溪不解。
“她越是散播谣言,越是显得心虚。”萧秉权将密报推到她面前,“看看这个。”
南荣溪接过,快速浏览,越看越是心惊——这是容贵妃娘家这些年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证据,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你......”
“我早就查了,只是一直未动。”萧秉权重新坐下,指尖轻叩桌面,“本想留到关键时刻,如今看来,是时候让容贵妃知道,什么叫玩火自焚了。”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喧哗声。一个侍卫慌张来报:“世子!裕阳王回府了,正往这边来,脸色......很不好。”
话音刚落,书房门已被重重推开。
裕阳王萧定权大步走进,一身朝服未换,显然是刚从宫中赶回。他年近五十,面容英挺,此刻却满面寒霜,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怒意。
“父亲。”萧秉权起身行礼,姿态恭敬,却无半分畏惧。
萧定权目光如刀,先扫过南荣溪:“退下。”
南荣溪看向萧秉权,见他微微颔首,才躬身退出。门关上时,她听见萧定权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跪下!”
书房内,萧秉权并未下跪,只是平静地看着父亲:“不知儿子做错了什么,惹父亲如此动怒?”
“你还敢问!”萧定权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盏乱跳,“满城风雨的谣言,你可知道?!如今朝野上下,都在议论我裕阳王府教子无方,议论你萧秉权身世不明!你让为父的脸往哪儿搁?!”
萧秉权神色不变:“谣言止于智者。父亲若信,儿子无话可说;若不信,又何必在意旁人嚼舌?”
“我是不信!”萧定权怒道,“但你呢?你这几日都做了什么?为了萧铎,公然顶撞容贵妃,闹得宫中鸡犬不宁!如今又惹出这等谣言,你可知道陛下今日早朝时,看我的眼神......”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疲惫:“秉权,为父知道你与萧铎感情深厚,但容贵妃毕竟是十皇子生母,你如此行事,未免太过张扬。”
“张扬?”萧秉权忽然笑了,那笑容冰冷刺骨,“父亲可知,萧铎遇刺那夜,若不是我及时赶到,太医再晚半刻施救,他现在已是一具尸体。”
萧定权一怔。
“父亲可知,刺客所用兵器,涂的是西域奇毒‘碧落黄泉’?若非我随身带着解毒丹,萧铎根本撑不到太医来。”萧秉权一步步走近,眼中是萧定权从未见过的凌厉,“容贵妃要对付我,可以。但她不该动萧铎。她既然做了,就该知道后果。”
萧定权沉默良久,最终长叹一声:“即便如此,你也不该......不该让事情闹到这般地步。如今谣言四起,你要如何收场?”
“无需收场。”萧秉权转身走向书架,取出一只木匣,“父亲请看这个。”
萧定权打开木匣,里面是厚厚一叠账册与信件。他随手翻了几页,脸色骤变:“这是......”
“容贵妃娘家这些年来贪墨军饷、私贩盐铁、结交边将的证据。”萧秉权淡淡道,“够他们满门抄斩三次。”
“你从哪里得来的?!”萧定权惊骇道。
“自有我的门路。”萧秉权合上木匣,“父亲觉得,若我将这些呈给陛下,容贵妃还有心思散播谣言吗?”
萧定权看着眼前这个儿子,忽然觉得陌生。他早知道萧秉权城府深沉、手段了得,却没想到,他竟暗中掌握了如此致命的把柄。
“你......”他声音干涩,“你想做什么?”
“很简单。”萧秉权目光平静,“我要容贵妃亲口承认,谣言是她所散,并向萧铎道歉。否则......”他顿了顿,“这些证据,明日就会出现在陛下案头。”
萧定权张了张嘴,最终无力地挥了挥手:“罢了......随你吧。只是记住,凡事留一线。”
“儿子明白。”
萧定权离开后,书房再次安静下来。南荣溪推门而入,见萧秉权站在窗前,背影萧索。
“世子......”她欲言又止。
“觉得我太过狠辣?”萧秉权没有回头。
南荣溪摇头:“对敌人仁慈,才是对自己残忍。”
萧秉权转过身,看着她:“那你呢?南荣溪,若有一日,你发现我也在利用你、欺骗你,你会如何?”
这问题突如其来。南荣溪怔了怔,才道:“我们本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世子何必多此一问?”
“是啊......”萧秉权低笑一声,笑意未达眼底,“互相利用。”
窗外雨声渐大。
谣言在京城肆虐了三日。茶楼酒肆,街头巷尾,人人都在窃窃私语。有人说萧秉权那双过于深邃的眼睛根本不像中原人;有人说他自幼性情孤僻怪异,定是血脉不正;更有甚者,翻出当年南荣夫人暴毙的旧事,绘声绘色地描述她是如何与人私通、如何被皇帝发现、如何被赐死......
裕阳王府成了众矢之的。每日上朝,萧秉权都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言官们几次上书,要求彻查世子身世,都被皇帝压了下来。但压得住奏章,压不住人心。
第四日,萧秉权入宫探望萧铎。
十皇子的寝殿内药味弥漫。萧铎靠在床头,脸色苍白,见到萧秉权时,眼睛却亮了:“九哥!”
“躺着别动。”萧秉权按住要起身的他,在床边坐下,“伤怎么样了?”
“好多了。”萧铎急切地抓住他的袖子,“九哥,外面的谣言我都听说了......那些混账东西!他们怎么敢......”
“无妨。”萧秉权神色平静,“跳梁小丑罢了。”
“怎能无妨!”萧铎激动起来,牵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却仍不肯松手,“他们那般污蔑你,污蔑南荣夫人......九哥,我定要告诉父皇,严惩造谣之人!”
萧秉权看着他眼中的关切与愤怒,心中某处柔软了一下。他拍了拍萧铎的手:“好好养伤,这些事,我自有打算。”
“九哥......”萧铎眼眶红了,“我知道,母妃她......她对不住你。那日宴席上的事,还有这次的谣言......我都猜到了。九哥,对不起......”
这声道歉,真挚而沉重。
萧秉权沉默良久,才低声道:“萧铎,你无需道歉。你是你,她是她。”
“可她是我母妃!”萧铎声音哽咽,“九哥,我不想看你受委屈......从小到大,都是你护着我,这次......”
“这次也一样。”萧秉权打断他,“好好养伤,别让我担心。”
离开寝殿时,萧秉权在廊下遇见了容贵妃。她显然是特意等在这里,一身华服,妆容精致,眼中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毒。
“世子这是来看铎儿?”她语气温和,话里却藏针,“也是,如今外面那般传言,也只有铎儿还肯与你亲近了。”
萧秉权停下脚步,侧头看她:“贵妃娘娘似乎很闲?”
容贵妃笑容一僵。
“若真闲得发慌,”萧秉权走近一步,压低声音,“不如好好想想,令兄三年前在江南私吞的那三十万两修河款,该如何向陛下解释?”
容贵妃脸色煞白:“你......”
“还有令尊私通北戎、贩卖军械的证据,贵妃想看看吗?”萧秉权声音平静,却字字诛心,“我若将这些呈给陛下,娘娘觉得,你还能站在这里与我说话吗?”
“你敢!”容贵妃声音发颤。
萧秉权笑了:“娘娘可以试试,看我敢不敢。”他后退一步,恢复了一贯的冷漠,“三日内,我要听到娘娘亲口澄清谣言,并向十殿下致歉。否则......娘娘好自为之。”
他转身离去,留下容贵妃呆立原地,面无人色。
当夜,南荣溪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布衣,悄然出了王府。
白日里,她见萧秉权虽然表面平静,但紧抿的唇角、眼底的阴影,都透露出他并非全然不在意那些谣言。那些污言秽语,不仅羞辱他,更羞辱了他死去的母亲。
她不能坐视不管。
京城西市,有一处名叫“听雨轩”的茶楼,是谣言传播最盛的地方之一。南荣溪戴着斗笠,坐在角落,听着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述“南荣夫人私通秘事”,四周茶客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猥琐的笑声。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陷入掌心。
待说书人一段讲完,起身去后院歇息时,南荣溪悄然跟上。在后院僻静处,她拦住了那人。
“姑娘有何指教?”说书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瘦削男子,见南荣溪斗笠遮面,警惕地问。
南荣溪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放在石桌上。
说书人眼睛一亮,却仍谨慎:“姑娘这是......”
“换个故事讲。”南荣溪压低声音,“明日开始,讲南荣夫人如何贤良淑德,如何因家族遭忌而被迫入宫,如何为保幼子忍辱负重,最终被奸人所害。”
说书人脸色一变:“姑娘,这......这跟现在讲的可不一样啊......”
“再加一锭。”南荣溪又放下一锭金子,“不仅讲南荣夫人,还要讲裕阳王世子如何文武双全、忠孝两全,如何为救十皇子奋不顾身。”
说书人看着那两锭黄澄澄的金子,咽了口唾沫:“可是......现在满城都在传那个,我突然改口......”
“你只需说,之前的故事都是道听途说,如今得了宫中老嬷嬷的秘闻,才知道真相。”南荣溪又从怀中取出一卷纸,“这是南荣夫人生前所作诗词、所行善事的记载,你润色一下,编成故事。”
说书人接过,展开一看,上面字迹娟秀,记载详实,显然是下了功夫的。他犹豫片刻,一咬牙:“成!姑娘放心,明日我就改口!”
“不止你一人。”南荣溪又拿出几锭金子,“京城最有名的七家茶楼,我要你联络他们的说书人,一齐改口。这些金子,足够分润。”
说书人目瞪口呆:“姑娘......您到底是什么人?”
“你无需知道。”南荣溪转身,“办好此事,日后还有重谢。若敢阳奉阴违......”她顿了顿,声音冷了下来,“你去年在老家私设赌局、逼死人命的事,也不难查。”
说书人浑身一颤,扑通跪下:“姑娘放心!小人一定办好!”
南荣溪不再多言,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接下来的两日,她昼伏夜出,不仅联络说书人,更暗中找到了几个专门编写童谣、传唱小曲的江湖艺人。她将萧秉权这些年来赈济灾民、平定边患、乃至救下萧铎的种种事迹编成朗朗上口的歌谣,让他们在街头传唱。
她又找到几个在京城颇有声望的老儒生——这些人虽无权无势,但德高望重,一言一行都影响着士林风向。她以南荣家旧部的名义,奉上厚礼,恳请他们为南荣夫人说几句公道话。
起初,这些老儒生还犹豫,但看到南荣溪呈上的南荣夫人生前资助寒门学子、开办义学的证据后,都沉默了。第二日,便有几篇歌颂南荣夫人贤德、斥责谣言恶毒的文章在士子间流传开来。
第三日,风向开始变了。
茶楼里的故事换了主角,从“私通妖妃”变成了“红颜薄命的贤德夫人”;街头的童谣从嘲讽萧秉权身世,变成了传唱他救弟义举;士林间的议论,也从猜测身世之谜,转向了感慨宫廷斗争之残酷。
裕阳王府内,萧秉权听着心腹的汇报,眉头微蹙。
“......如今满城都在传颂世子义举,谣言虽未完全平息,但已大不如前。”侍卫禀报道,“说来也怪,仿佛一夜之间,就有人暗中推动......”
萧秉权沉默片刻,忽然道:“无言呢?”
侍卫一愣:“无言姑娘......这几日都在沁竹苑练功,未曾外出。”
“是吗?”萧秉权望向窗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叫她来。”
南荣溪很快便到。她仍是一身影卫服饰,面具遮脸,垂首而立:“世子有何吩咐?”
萧秉权屏退左右,书房内只剩两人。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忽然伸手,摘下了她的面具。
南荣溪一惊,下意识后退,却被他扣住手腕。
“这几日,辛苦了。”萧秉权看着她,目光深邃。
南荣溪心中一跳,面上却强作镇定:“世子何意?无言不明白。”
“不明白?”萧秉权低笑一声,“那七家茶楼的说书人,街头传唱的艺人,还有士林那些老儒生......不是你联络的?”
南荣溪张了张嘴,最终垂下眼:“世子既然知道,为何......”
“为何不阻止你?”萧秉权松开手,转身走回书案,“因为我想看看,你会怎么做。”
他背对着她,声音听不出情绪:“南荣溪,你为什么要帮我?那些谣言污蔑的不仅是我的母亲,也是你的姑姑。你本可以坐视不理,甚至推波助澜——毕竟,我若身败名裂,对你复仇或许更有利。”
南荣溪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世子说得对,那些谣言污蔑的不仅是南荣夫人,更是整个南荣家的清誉。我身为南荣家最后的血脉,不能眼睁睁看着姑姑死后还要受此羞辱。”
“仅此而已?”萧秉权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
四目相对。南荣溪看到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近乎脆弱的神情。她忽然明白,这个看似冷酷无情的男人,其实也在乎那些谣言——不是在乎自己的名声,而是在乎母亲的名节。
“还有......”她深吸一口气,“世子救过萧铎。那夜在宫中,若非世子及时赶到,十殿下已遭不测。这份恩情,无言记得。”
萧秉权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笑了。这一次,笑意终于抵达眼底。
“好一个恩情。”他重新戴上面具,动作轻柔,“回去吧。明日随我入宫——容贵妃,该给个交代了。”
南荣溪行礼退下。走出书房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萧秉权已重新坐下批阅奏报,侧脸在烛光中显得格外沉静。
窗外,秋风渐起,卷落一地枯叶。
而京城的谣言风波,正在悄然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