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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儋州春闱(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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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裹着霜色,顾清文踩着府衙石阶上最后一片残雪,玄狐裘领结的冰晶簌簌落在颈间,激得他缩了缩脖子。长街尽头忽传来銮铃清响,八匹雪驹拉着玄木马车疾驰而来,车檐垂落的墨玉铃铛叮咚作响,帘角绣着天地会独有的云雷纹。
"顾大人留步。"绀青车帘被鎏金钩挑起,言奉裹着银狐裘探出身,怀里抱着鎏金暖炉,炉面竟雕着前朝失传的《雪溪赋》图。他晃了晃手中泛黄的古籍:"颜真卿《祭侄文稿》真迹,换顾大人一程同车如何?"
顾清文盯着书页边角"碧鹿书院藏书"的朱印,喉结可疑地动了动:"言大人倒是会投人所好。"话音未落,人已被拽进暖香扑面的车厢,后腰撞上铺满雪貂皮的软榻。
"松烟墨混着瑞脑香,"言奉将暖炉塞进他僵直的掌心,"最配顾大人这身书卷气。"暖炉錾刻的《兰亭集序》暗纹硌着手心,顾清文刚要细看,却被对方用书卷轻敲额角:"可别拿暗器划坏了,这孤本够买半座云州城。"
车外马蹄声急,黄三爷的近卫隔着车窗抛进鎏金令牌,正扎在言奉脚边盛着糖蒸酥酪的琉璃盏上。
"暴殄天物!"言奉痛心疾首捧起酥酪,银匙搅动间忽然挑眉:"顾大人可知这琉璃盏的典故?当年杨贵妃..."
"闭嘴!"顾清文扯过狐裘盖住脑袋,却挡不住言奉念《长恨歌》的声线往耳朵里钻。暖炉烘得他眼皮发沉,恍惚间听见言奉轻笑。
半梦半醒间,袖口忽然微沉。顾清文眯眼瞧见言奉正往他怀里塞暖炉,墨迹被热气蒸得模糊:"玄驹车,墨玉铃,天地会的聘礼可够娶个御史大人?"
"醒醒!"现实中的暖炉滚落膝头,顾清文惊觉掌心攥着半片带朱砂印的《雪溪赋》残页。言奉鎏金扇尖挑开他濡湿的额发时,指尖无意识摩挲过那道淡色鞭痕——那是顾清文十岁时扑救受廷杖的父亲时留下的。
马车在官道的碎石上剧烈颠簸,顾清文被松烟墨香裹挟着坠入混沌。那方寸墨锭原是临行前某位故人相赠,此刻却化作碧鹿书院檐角簌簌落下的残雪。他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立在藏书阁幽暗处,青衫袖口沾着未化尽的雪粒,指尖正抚过《祭侄文稿》残卷的裂痕——那裂痕突然沁出暗红朱砂,蜿蜒着爬上他手背,最终凝成眼尾一点血痣。阁外山长的嘶吼裹着风雪撞破窗棂:"清文!莫碰那祸水!"鎏金锁链却已缠住他手腕,将皮肉与《兰亭集序》的"之"字纹路烙在一处。那些笔锋遒劲的书法忽然扭曲变形,化作宣纸上密密麻麻的杖痕图:四十廷杖击碎脊骨的角度、刑吏靴底碾断手指的力道,竟与他后颈那道淡色鞭伤完全重叠。
松烟陡然转为焦糊味。
冰凉指尖掠过他后颈旧伤时,梦境已坠入藏书阁焚毁之夜。火舌舔舐着《格物密卷》的书脊,千万卷典籍在烈焰中翻飞如灰蝶,摊开的书页浮现"谤讥圣贤"的血字——恰如御史台当年罗织的罪名:"'江清月近人'暗讽今上疏远贤臣,'竹影扫阶尘'影射朝堂污秽横流"。火海中突然传来琉璃碎裂的脆响,有人在他耳畔轻叹:"青玉镇纸碎时,碧鹿书院就再养不出清流了..."
"醒醒!"
暖炉滚落膝头的灼痛刺破梦境。顾清文在剧烈喘息中睁开眼,掌心黏着半片《雪溪赋》残页,朱砂印章晕染如血泪。言奉鎏金扇尖挑开他濡湿的额发时,指尖无意识摩挲过那道淡色鞭痕——十岁冬夜,他扑向刑场抱住受廷杖的父亲,御史台侍卫的蟒鞭在那里犁出这道永痕。
言奉忽地撤回手,鎏金扇骨敲了敲车壁:"顾大人这冷汗涔涔的模样,倒像是被云州盐商雇的江湖骗子坑了银钱。"车帘外暮色四合,驿站檐角悬着的铜铃叮咚作响。言奉甩袖下车,蟒袍银算盘纹掠过顾清文眼前:"顾大人脖颈这红痕,莫不是查案时跌进了哪个温柔乡?"顾清文冷笑。
驿站的桐油灯芯爆了个灯花,顾清文和衣倒在硬板床上,梦魇的余悸仍如蛛网缠裹四肢。子夜时分,门轴吱呀轻响,言奉蟒袍下摆沾着夜露闪身而入,掌心托着那瓶赤硝晶冻疮膏。他指尖轻轻挑开顾清文后领,药膏蘸着月色抹上鞭痕,指尖力道轻得像是怕碰碎薄胎瓷。窗外寒风卷落枯枝,心里想到:"顾大人这睡相和猫儿一样,比醒时乖巧三分。"药香混着碧鹿桐花的苦涩漫开时,顾清文睫毛微颤,言奉已如夜猫般翻窗而去,唯留半片《雪溪赋》残页压在药瓶下,朱砂批注"孤舟蓑笠翁"的残句旁,赫然添了行银钩铁画的字迹:"寒江雪重,莫湿青衫。"
翌日破晓,马车碾过驿站青石板路的薄霜。言奉斜倚软垫嚼着薄荷叶,车帘外云州城门的黑铁兽首衔环已清晰可见,言奉忽然倾身,眼尾血痣几乎贴上他耳垂:"顾大人可听过?云州的雪水煮茶,最衬松烟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