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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索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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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定计划被打乱,程栀随心所欲,走到哪里逛到哪里。明明没有下雨,街道上却不知道为什么湿漉漉的。将干未干的路面反射霓虹灯,人行横道的斑马线也已经斑驳,一大半隐匿消失,一半格外零碎显眼。
程栀想到大三时学过的关于纽约的一篇文章。然而所行至此,文章中传递的爱与恨似乎都不那么强烈。所有炙热的情感似乎都会压抑在高楼下,就像那些残缺的斑马线一样。多元,包容,极致的淡漠和冲突都隐藏在城市的脉络中。
程栀觉得,这是一个有待发掘的地方。
暮色渐沉,出于安全考虑,程栀先返回住处,想着等空下来一些的时候,再继续逛其他地方。
这一等,就是两个月。
临近春节,馆内的过节气氛尤为浓厚。程栀的工作性质注定了她时常和家人两地分居,好在单位的人文关怀非常到位。
她和同事们一起筹备过节的事项,届时其他国家的政要,大拿也一定会有所反应。如何接受祝贺,如何接待贵客,连邀请函上的称呼,邀请的顺序都大有门道,马虎不得。为驻外的工作人员排解思乡之苦是一方面,另外,弘扬优秀传统文化,维护情谊则是更重要的目标。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准备待命。
天将明未明的时候,天寒地冻,路上也少有人。单位附近的河面虽然没有结冰,却也像是被冷空气有意凝滞,少有涟漪,静水流深,格外厚重。
近来天气不佳。虽然家里和这里一样,到了冬天,气温一贯是冷的,但也鲜少会有摆在明面上的极端天气。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小范围的雨雪也足够恼人。
他们总在出入境的人们身上大做文章。
国人自古重耕读,视春节团聚为一年中的头等大事。在海外工作、学习、生活的同胞,只要条件允许,也总想着回家过节。附近的几所大学里,留学生也组织团建。使馆则需要尽到义务,在恭祝新年的同时也要提醒同胞注意出入境安全,尽量避开某些地区入境。
春晚的语言类节目一如既往地令人失望。
程栀处理完案头工作,零碎地看完全程。在国内的好友竹沥和方无隅发消息祝她新年快乐。
竹沥拿到顶级藤校医学院的交换资格,虽然时间不长,也不和程栀在同一个城市,无法常常见面,但能与好友同在异国,即便什么都不做,也足够令人安心。
母亲徐雨音和父亲程山打来视频,程栀和父母聊了聊近况。她暂时无法申请回国休假,只说等再过一段时间,让父母过来探亲。
徐雨音和程山包了饺子,放在屏幕前诱惑程栀:“等我们过去的时候,再和宝贝一起把这顿年夜饭补上,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
程栀听完这话根本不敢出声,只能连连点头回应。如果她开口,思念会决堤。
打完视频,程栀收到了父母各自转账发来的大额压岁钱,两人各自发了3000。
幸而单位一直有一起过节的传统,这里和内亚尔不同,不用三个人冷清地守着使馆看春晚转播。在这里,同事们聚在一起有说有笑,还有不少同事上台表演节目助兴。部分已经成家的同事也会把小朋友带来。
使馆的工作依然有条不紊,在经历了文山会海,连轴转两个月后,程栀总算是能够忙里偷闲。她不负众望,在顺利完成工作,能够短暂休息两天时——生病了。
所幸病得不重,只是普通的流感。
程栀根本没把这点小病放在眼里,她甚至不觉得头晕脑胀有多难受。她的这具身躯在经历疟疾,登革热的轮番摧残后,对疼痛不适的阈值一再被提高。
她还想感受很多东西。
说是休息两天,其实也不完全算。使馆将于下周进行领事服务推广活动,程栀想着趁着假期率先对学校有大致了解。由于前段时间学校全体工作人员的禁枪罢工游行,原定于新学期开学时的活动被迫延期。
从博物馆出来,程栀走进大学校园。准确说,不能算走进校园,城市即校园。大学的教学楼总是东一座,西一座,随机分散在城市各处,只是这里的建筑群比较集中。
进教室需要刷门禁卡,感受国外大学的氛围大概不现实,但感受青春的气息倒是很容易。
她找到长椅坐下,拿起手机拍照。一旁的两位金发男生直接躺在草坪上,还念念有词地讨论着问题。具体的内容程栀无意知晓,只不得已听到类似“马尔可夫链”这样的词汇,没过一会儿,两人聊到了明天的学术会议。
枯燥的数学或物理知识加上英语,催眠效果加倍。
夜晚,街上无处不在的电子屏慕滚动播放名人的广告,亮得扎眼。
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地铁车厢倒是异常冷清。程栀站定,空荡的车厢一眼望不到尽头,肆意摆动着,只有远处的几节车厢有个别几位戴着耳机的女性。
地铁的照明系统不佳,程栀这节车厢尤甚。昏暗的车厢里回荡着呼啸的风,玻璃映出模糊的脸。
四下无人,反而更安全些。程栀安慰自己。
地铁到站,又有几位乘客下车。
程栀莫名感到一阵心悸,地铁里的人越来越少,她反而有立刻离开这里的冲动。她暗自盘算着,站到门边,等待抵达下一站。
还没来得及放松,一位二十多岁的女性神色慌张地朝她快步走来。女生的个子很高,骨架比一般白人女性更为纤细。她金色的头发披散着,有几绺碎发翘起,在风中一抖一抖的。
跑!不要让她靠近!这是她的下意识反应。程栀不清楚她的意图,只能把手伸向包里,紧紧攥着防身工具。
“Help!”她听见女生朝她喊了一声。声音很快被噪音盖过。
程栀松手,却仍旧保持着随时能拿到工具的状态。
女生的声音颤抖,以极快的语速说了几句话,语序也几乎颠倒,但程栀很快明白她的意思——她被跟踪了,但不知道是谁,希望程栀能帮她,假装自己是她的好友。
程栀半信半疑,却温声安抚她:“Ok. But how?”
女生将自己的学生卡交给程栀,还给程栀看了刚刚drop到手机上的照片。程栀答应了女生的请求,不动声色地向女生反复核实信息。程栀得确保自己的安全。
这种信息核实的手段一般在审讯里比较常见,程栀迫于需要,也学了不少。本质就是通过不同的问题求证同一个细节,判断是否存在逻辑谬误,只不过,程栀的问题更温和隐蔽,更能在套取信息的同时安慰人而已。
女生叫Luna, 主修金融辅修哲学,gap两年打工攒钱后,于今年刚刚入学。
Luna的公寓和使馆大体处于同一方向,但距离很远,程栀陪她离开地铁站,找到就近的报警桩,直到安保人员开车过来将其接走。格外幸运的是,安保人员似乎也将程栀误认为学校的学生,坚持将她送回住处。
车上,女生主动与程栀交换联系方式,安全到家后还给程栀发来一长段感谢信息。程栀会心一笑,颇有一种李华给洋人写了这么多年的感谢信,现下两极反转的感觉。
程栀顺势问了Luna关于校园的情况。她同样对学校所知甚少,但也很认真地回应程栀。
推广活动的方案一周前业已敲定,同事们和志愿者的分工也已明晰。程栀向国际学生办公室发函,说明活动目的,得到回复后再次致电沟通。这个活动每年都有,使馆和学校双方也有默契。即便如此,该有的程序也不能出错。
综合考虑学生的课程情况,活动定在下周二晚七点举行。学校通过官网和邮箱系统发通知,使馆也在社媒账号中宣传。
活动的前一天,程栀和同事提前到场布置。
活动正式开始后,资深的同事在台上进行知识讲座,程栀则坐在一旁的咨询台,等着互动环节结束后为学生解答。
在异国学习本身就不容易,语言,文化,学业,生活压力接踵而至。新生们人数不多却十分捧场,或许是现场的布置增添了熟悉感,或许是因为在异国他乡,使馆确实是学生和祖国之间有力的情感联结和坚实保障。
程栀低头翻看册子,前方的灯光被挡住,投下浓厚的阴影。
她抬头,看见谢景翊柔和的微笑:“你好,我有困难,需要解答。”
谢景翊穿着黑色的卫衣,亭亭而立,灯光照得他肤色冷白,像瓷一般温润。他把手搭在桌上,微微俯身,带着隐隐的压迫:“程栀。”
声音很轻。
一旁的同事看向她:“认识啊?”
程栀大方承认,转头又对谢景翊说:“这位同学,工作的时候称职务,如果需要帮助,也请注意你的态度。时间有限,请把机会留给新生,留给本学校的学生。”
程栀的用词已经很有礼貌了,只是语气算不上和善,甚至有讽刺的意味在内。她最反感别人打扰她工作,讨厌那些肆意挥霍机会,无端占用资源的每一个人。
谢景翊被声呛,他没有料想到程栀的态度。错愕了片刻,他面色如常:“互动还没结束,只有我在这里。”
“那就请你按流程来。”
谢景翊像是没听见似的,继续问:“我有问题,你帮不帮我解答?”
“你是新生,还是说,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从新泽西过来,不累吗?”既然谢景翊可以当做没听见她的话,那么她自然也可以忽略他。
谢景翊听到程栀这样说,竟然还狡黠地笑了一声:“好。那作为外交官,作为人民公仆,你难道要对海外同胞的困难视而不见?”
“你?困难?”程栀以前从不觉得谢景翊是这样无理取闹的人,她抬眸和谢景翊对视,“你父亲,谢副部长也是外交官。你真的有事,找他更合适。”
程栀向谢景翊身后看了一眼:“让开,有同学来了。”
谢景翊向后看,确实有两位女生站在身后。同学比较腼腆,试探性地问谢景翊和程栀:“要不......我们一会儿再来?”
谢景翊的气力像是被抽走了,他不自觉地侧头看着程栀,表情就是在说“你总是这样”。他只需要一个转身就调整好情绪,温和地说:“没事儿,我问完了。你们来吧。”随即走到一侧,坐在靠近咨询台位置的第一排。
程栀一秒进入工作状态,耐心地为同学解答,嘱托她们关注使馆官媒,尽己所能答疑解惑。
谢景翊静静地看着程栀工作,她笑容可掬,举止得体,气质温和。没过多久,咨询台这边排起长队。谢景翊注视着程栀的脸,灯光洒在她的身上,工作时的程栀,连头发都镀上银白的光。
谢景翊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生气的必要。
期间,谢景翊起身出门接了一个半小时的电话,是李代澜打来的。再进门时,他肩上多了一个包。原来的位置已经被占,他只能在最后排就坐,打开电脑处理事宜。
活动接近尾声,同学们陆续离场。程栀捏着自己的肩颈,一旁的同事用手肘推了她一下,让她看后排:“那是谢副部的公子啊?哪位谢副部啊?谢知珩吗?你别说,是有一点点像。”
程栀略显尴尬:“不太清楚。”
谢景翊仍然专注在电脑屏幕上,黑色的连帽卫衣遮住他的下半张脸,他的睫毛很长,眉头虽然皱着,但仍能看出优越的眉眼。
程栀整理好桌上的文件,和同事们在大厅外集合。领导简单交代了注意事项,程栀则需要在两个工作日内完成活动纪要。
其他组的同事已经乘车离开,程栀和剩下两位男同事在原地等梁瑜,他们来时乘坐的车辆出了一点点小问题,这位经验丰富且唯一能开车的老将正在交涉处理。
“看样子是处理完了,终于能下班了!”同事见梁瑜过来,忍不住将心里话说出口,程栀扯着微笑点头附和,期待着早点下班回家,她已经累到不想说话。
梁瑜是和谢景翊一起走过来的,程栀敛住笑容。
“所以现在已经下班了对吗?我找程栀有点事情,一会儿会把她安全送回去的。梁叔叔放心。”谢景翊自然地走到程栀身旁。
“景翊,你还是得问一问程栀本人的意愿。”
知道程栀一定会拒绝,他俯身耳语,说了几句话。
“好。”程栀叹气,“你们注意安全。”
谢景翊和她说:“你和他们不住一块儿,你们都累一天了,梁叔叔单独送你很辛苦的。给我一个机会,只是送你回去而已。”
晚上的风很大,刮得人脸生疼。程栀没有说话,她有意加快步伐,和谢景翊拉开一小段距离。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一部分影子却叠在一起。
谢景翊走上前,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车里很安静,有人调整了自己的呼吸。车灯静静照着前方的空地,车内像是结了一层薄霜,清冷,透亮。
谢景翊像是清亮的月光透进教堂的窗棂,扬升起的灰蓝色烟尘。
他有很多话想问她,到头来只说了一句:“困了就歇一会儿,我在这里。”
程栀靠在窗边闭上眼睛。车子缓步启动。
“这话你对其他人说过吗?”
谢景翊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这个位置有其他人坐过吗?”程栀没睁开眼,继续问,“第一次。我好像是第一次坐在你副驾的位置上。”
四下无人,置身学校就是置身荒原。
谢景翊猛踩刹车,程栀伸手撑在副驾台上。
再也装不下去了。
谢景翊拉起手刹,解开安全带,揽住程栀的脊背,迫使她靠近自己。他的手游移向上,慢慢握住程栀的脖颈,又慢慢向上,手指深入程栀的秀发。两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程栀不受控制地将手搭在谢景翊的肩上。谢景翊抹开程栀的口红,攻城略地一般索吻。
程栀轻咬谢景翊的嘴唇,他吃痛,回敬一个更深的吻。一个痴缠的吻,不亚于绵绵秋雨落进蔽日森林。
程栀感觉到脸颊上的凉意,她看到了谢景翊的眼泪:“景翊。”
谢景翊抵住程栀的额头,静默地闭上眼睛。一吻还要一吻。
程栀推开他,谢景翊食髓知味,他握住程栀的手腕。车里空间不算大,谢景翊个子高,动作幅度稍微大一点,身上全是磕碰。他像是失去知觉一样。
程栀挣脱开,伸手打了他一耳光。力道不大,但足够了。她轻声说:“你以前从不会像现在这样。以前每次亲吻之前,你都会问我。”
谢景翊愕然怔住,苦笑一声:“我们认识得太早了。”
一句没来由的话,像是在回应程栀前面的问题。
“身体好些了吗?”
谢景翊充耳不闻,他从来都是,只听自己愿意听的。对于那些无用的话,没必要的人,他向来自动忽视。
程栀故意逗他:“这个位置,还有别人对吧?”
“程栀,”谢景翊喊她,连声音都在抖,“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算我前男友。”程栀干脆利落地回答,“所以,有别人,对吧?”
“对!”谢景翊赌气,“我们分手这么多年,我凭什么一直等你!”
程栀释然地点头,拿上文件拉开车门就走。凌乱的头发一半扎着,一半披散,程栀解开皮筋随手扎了马尾。
谢景翊冲下车,连车门都没关。他跑过来,拽着她的手腕往车里走。谢景翊把车钥匙塞她手里。他还是败下阵来:“这儿不比国内,外面冷而且不安全。”
谢景翊关上车门,程栀坐在驾驶座上。她透过玻璃向外看,谢景翊落寞地往回走,她甚至可以看见呼出的水汽,她看见他冷得裹紧自己。
冷空气刺痛鼻腔,直达心肺。
“谢景翊!”
他闻声停下脚步。
“回来。钥匙给我有什么用,我又不能开。”
程栀心软,他一直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