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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修罗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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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会结束也不意味着程栀可以休息。
和战后重建的内亚尔使馆不同,这里的使馆分工细致,秩序井然。使馆的对外工作时间一直都是固定的,但对外工作时间不等同于工作时间。在这样繁杂庞大的系统里,每个人都是至关重要的螺丝钉。
加班不可避免。
周末,程栀终于可以休息。了解一个地区最快的方式无非就是逛逛CBD再去街头巷尾走走。
程栀穿行在钢铁丛林之间,观摩着擦肩而过的行人脸上的疲态。没有人会给躺在大街上的人多余的关注,几乎每个人都在低头大步往前走。没人在乎信号灯什么时候转红,也没人在乎一旁呼啸而过的豪车到底开了几迈。
奢侈品门店的气质与夹在高楼缝隙间的天空如出一辙,漂亮,飘渺,高不可攀。
“程栀。”
程栀确定自己没有幻听,她转过身,看见了老熟人款款走来。
短短一周之内,汇集了太多的机缘巧合。纽约是个适合重逢的好地方。所有该遇见的,念念不忘的,淡忘的人和事都会出现在眼前,密集地与每小时播报的天气预报一样没有意义。
“好巧。”程栀其实不是很想见到张序弛这个人。
张序弛算她程栀什么人?大学学长?学生会的顶头上司?可程栀已经工作三年了;算合作伙伴?朋友?或许曾经是;算乐衷于载自己回家的开车搭子?这倒是事实。
“知道你调任了。我就是为你来的。”张序弛又向程栀靠近一些,“去哪?我送你。”
时隔多年,程栀依然会被张序弛极具冲击力的浓颜震慑。他的脸,根本不需要仔细辨认哪个五官更为出挑,只要他站在面前,就能直接感受到那种凌厉的帅气。
“不用。你开的车扎眼到背叛了工人阶级,我没法坐。”
张序弛被逗笑了,程栀还是那个程栀,伶牙俐齿又不失幽默。只是和以前比起来,她学会拒绝人了。
“那我陪你一起,就当是尽地主之谊,可以吗?”张序弛一贯会利用自己的优势。
这话看似请求,实则根本没得选。
程栀无奈:“路也不是我家的,你想去哪都可以。”
她本就是漫无目的地闲逛,只做了简单的攻略。她不想让自己框在某一处,随心所欲就很好。
张序弛跟着程栀走进地铁站。如果不是因为程栀在这里,他连踏进车厢都嫌脏。
地铁呼啸疾驰,轰鸣声盖过心跳。车厢内人不多,有的乘客紧紧攥着胸前的包,有的困倦到随时倒地。车厢内是有些许异味,那是各种浓厚的香水混杂着臭味的产物,虽然刺激鼻腔,但也还能接受。
空座位不少,程栀和张序弛都没有坐下的意愿。
两站后,程栀提前下车,她需要呼吸一点干净的空气。张序弛如释重负,跟着程栀离开。
“你都man in finance了,怎么感觉你有点闲?不工作吗?”程栀忍不住问。
张序弛一脸真挚:“你在这里,当然以你为先。”
“我谢谢你。”
出站后程栀随意逛了两圈,拒绝了张序弛打车的请求,再次走进地铁站。
这一站的人多了不少,每停一站,地铁上的乘客几乎只上不下。程栀和张序弛坚持站着,即便腿断了,两人也不想坐到椅子上去。
人越来越多,程栀被逼到角落。张序弛拉着她,走向后面的车厢。
交谈声,轰鸣声错杂。
张序弛身形高挑,将程栀紧紧护住,两人终于在角落站定。整节车厢里人多,总少不了几个游离于世俗之外的奇才。他们,也可能是她们,肆无忌惮地戴着耳机放声高歌,有的看起来酗酒成瘾,在车厢里晃荡。
程栀紧握手机,用外套的袖子遮住。
个别乘客将宠物带上地铁,毛孩子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程栀。宠物装在背包里,手机藏在袖子里,乘客挤在车厢里。所有东西都被框定,在固定的有序空间内进行无序的活动。
程栀只觉得雪白的小狗和棉花糖一样可爱,她不禁微笑,挑眉逗它。小狗和她对视一会儿后默默缩回包里。
真是太不给面子了......但还是很可爱。
她的视线回落,微微仰头就和张序弛的目光纠缠上。张序弛看她的眼神就和她刚刚看宠物的眼神类似。
程栀蹙眉,侧身往前走。
走到车厢连接处时,她猛然顿住脚步,就像是被迫站在挂满冰棱的屋檐下,不知道冰锥什么时候会砸到自己。
人生何处不相逢。
程栀能感觉到贯穿地铁里的风在耳旁呼啸。分手的那段时间,她曾经想过自己可能有万分之一的几率会在江安的地铁上,马路边,超市里,在各种各样的地方遇到谢景翊。幸运的是,一次都没有。
可是今天,在大洋彼岸的大都市,在这样嘈杂酸臭的地铁里,两人又一次相遇。
造化弄人。
谢景翊侧身站着,放空自己,远远看去像是在低头沉思。
他并没有看到程栀。
地铁到站停靠,车厢里人员流动。谢景翊抬手挡在身前,给自己留出足够的空间。他面无表情,周身散发出的气压却低得让人窒息。
程栀注意到一位华人面孔的女生紧挨着谢景翊,女生被人群挤压着,频频后退。她伸手握着谢景翊的手臂,借力站稳。
女生的个子很高,肢体纤细,皮肤白皙。即使隔了很远,程栀一眼就看到女生出众的五官。那位女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她侧过身体,环视一圈,自然而然注意到了程栀。
程栀友善地向她微笑示意,她也同样致以微笑。程栀看着她轻拍谢景翊的肩,微微踮脚在谢景翊耳边说话。
乘客到站下车后,车厢不像刚才那样拥挤。程栀长舒一口气,淡定地走回原来的车厢。张序弛见她过来,侧身给她留出位置。
“程栀!”
谢景翊的惊喜溢于言表。他毫无顾忌地轻轻甩开身侧的姑娘,甩开沈静檀挽着的手,三步并作两步挤上前。如果不是因为沈静檀百般央求,他大概率不会主动踏进地铁站。他心里想着老师交代的任务,无暇顾及其他。当然,原本周围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分出一丝心力。
谢景翊宁愿放空发呆,也懒得给周围人一个眼神。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程栀在这里。
刚刚沈静檀告诉他有一个女生好像在看他。谢景翊习以为常,不以为意,甚至连敷衍的回答都没有。直到他无意间越过重重人群,瞥见那道背影。熟悉感先于理智反应,他下意识喊出她的名字。
谢景翊走进那节车厢,很快,他笑不出来了。张序弛和程栀贴得很近,谢景翊烦躁地逼近二人,顺势拉住程栀的手腕,将他们分开。
“你怎么在这里?”
张序弛惊讶于谢景翊毫不顾及的行为,但很快又恢复平静,故作轻松:“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谢景翊不想和他纠缠,他将手搭在程栀肩上,半搂着程栀转身就要走。
程栀叹气,抬手甩开谢景翊的胳膊。谢景翊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程栀又小幅度转头瞥了瞥张序弛,眼神中的警告意味呼之欲出,他手上的力道反而加重了,现在两人紧紧搂在一块儿。
没走出两步,张序弛箭步上前抓住谢景翊的左手手臂。
车厢里的乘客侧目注视,又体面地远离三人。车厢仿佛成了看台,也成了舞台。人人都是看客,人人都是演员。
程栀感觉自己置身战场,崩塌的断壁残垣正在朝自己砸来,飞扬的,浑厚的尘土堵住口鼻。顷刻间,天崩地裂。
她怀疑,以前谢景翊在自己面前根本就在收敛着脾性。多年不见,年岁渐长,反而更肆无忌惮,更加锐利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谢景翊狠狠甩开张序弛的手,转过身问道。质问声像极了用利刃抵在猎物喉管处,随时等待一击毙命的恶魔发出的警告。
张序弛闻言戏谑地笑了一声,挑衅又玩味地反问:“景翊,你不觉得你很失礼吗?在这样的公、众、场、合,拉着她就走?我们怎么说也认识了十几年......”
“闭嘴。”谢景翊一记眼刀掷出,硬生生掐断张序弛的话。
张序弛依然没有就此作罢的想法,他故意挪步,挡住谢景翊的去路:“你凭什么带她走?前男友?现在是我先来的。”
“前男友”这三个字,张序弛咬字极重。他神色狡黠,像没被驯化的动物一样,凭借本能静静地欣赏玩味猎物被咬住喉管前的挣扎。
谢景翊面色有些病态的苍白,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恰好掩印着疲态的黑眼圈。
程栀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这样的场面略显尴尬而且似曾相识。几年前她和谢景翊分手不久后,她兼职译员,参加了一场商业宴会。也是这样的公众场合,也是他们三个人。
她对这两位旧友的感情很复杂。谢景翊顶着前男友的身份自然不必多说,张序弛......不说也罢。谢景翊和张序弛之间的事情,她了解不多。但她也不乐意看见两人针尖对麦芒,见面就掐架。
“有话好好说。没必要这样。”程栀这话是对张序弛说的,同时,她也拉住谢景翊的袖子,安抚他的情绪。
一句话,一个动作,弄的谢景翊和张序弛都十分不爽。
“程栀你先听我说完。”
“凭什么她要听你说完?”程栀还没说话,谢景翊反而先声夺人,反呛回去。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跟我还是跟他?”
“都不。你俩都是半路杀出来的,不在我今天的计划之内。”
谢景翊一瞬间就明白程栀和张序弛的关系。难得的,他面色松动,嘴角带笑。他刚刚的话,看似是在让程栀做选择,肢体接触可没有一点要放人走的意味。自始至终,程栀都被他紧紧搂在怀里。
“让开。”谢景翊不带一丝感情。
他搂着程栀走到车厢门边,程栀抬头看着他,谢景翊脸色苍白。程栀温声说:“景翊放手,”见谢景翊没有反应,程栀又说:“放手。”
谢景翊依然没有照做。在听见程栀喊他名字的时候,他的眼眶控制不住地泛红。这一声呼唤,他已经太久太久没听到了。只有在那些病痛缠身,虚实不清的梦里,程栀才会像以前一样,像现在这样喊他。
谢景翊闭上眼睛,浅浅吞咽一口。
“别说话,也别动。我有点晕,让我靠一会儿。”谢景翊一只手维持着搂着程栀的姿势,另一只手在口袋中翻着什么,“靠近你那边的口袋里。”
“你低血糖?”程栀只能通过面色猜测。谢景翊高中和大学的时候好像没有这毛病,怎么来了这种拿糖当饭吃的地方反而还低血糖了?她当机立断,扶谢景翊去空座位上。
张序弛也吓一跳,下意识想上前扶一把,但又无从下手。
“小翊,没有啊!”程栀摸遍了也没找到一颗糖,她着急得连声音都开始颤抖,立即询问周边的乘客。
沈静檀背着单肩包,冲过来迅速打量了一旁的张序弛和程栀,立刻蹲在谢景翊旁边。她想快点打开塑料糖纸,可惜太用力了,刚一拧开,糖直接掉在椅子上。救人要紧,程栀眼疾手快拿起糖就要往谢景翊嘴里塞,谢景翊闭着眼睛偏头躲开,大有一副宁死不从的架势。
沈静檀从包里拿出一盒糖,沈静檀和程栀忙着打开糖纸,张序弛随便抓起一颗,连纸带糖直接塞进谢景翊嘴里。
“自己嚼。嚼两下就散开了,不至于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张序弛用纸巾包住那颗掉在座椅上的糖果,轻声说,“瞎讲究。”
谢景翊闭目养神,程栀,沈静檀和张序弛也待在一旁。
一触即发的战争因为某些意外偃旗息鼓。
张序弛再次注意到谢景翊眼下的乌青还有轻微颤抖的手,看样子这几年谢景翊过得也不算太好。
包着糖果的纸团一直捏在手心,张序弛看着程栀一脸愁容。他对程栀耳语:“虽然说小翊是有点瞎讲究,但是程栀你这也太不讲究了。你看这座椅,肉眼可见比地上还脏。”
程栀自己看了看刚刚糖果掉落的位置:“这不是着急嘛。”
不知道是因为身体难受还是心里难受,坐在一旁的谢景翊眼睛都没睁开,也很明显地表达自己的不满。
天大地大,病人最大,两人默契地闭上嘴。
“怎么了?”沈静檀问道。
张序弛和程栀这才重新注意到默不作声的沈静檀。两人再次道谢,刚刚程栀已经和沈静檀远远地打过照面,现在走进了看,程栀更是惊叹于这样漂亮的脸。
听完程栀自我介绍以后,沈静檀愣住,而后又向程栀确认了一遍姓名。沈静檀的反应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像是失落。她郑重地说道:“我叫沈静檀。我是谢景翊的......”
“朋友。”谢景翊突然开口。
张序弛一哂,却没说什么。
“行。我看你也好的差不多了,既然静檀......”程栀温柔平和地询问,“我能这样称呼你吗?”
沈静檀从没被这样问过,她愣住,茫然点头。
“好。既然静檀在这里,你也好一些了,那我先走,我马上到站了。”
“谁说我好了。”谢景翊不讲道理。
“当然是我,”程栀走向门口,“而且张序弛也会在。我先走了!”
列车到站停靠,程栀挥手,站在站台等列车再次疾驰向前。她都那样说了,张序弛也没法继续跟着。
飞速行驶的车厢里,谢景翊坐着,张序弛站着,沈静檀半蹲着,没人说话。
张序弛主动出击,扶着沈静檀坐下,十分绅士地拿到她的联系方式。
谢景翊目不斜视,游离在车厢之外,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聊得热火朝天的沈静檀和张序弛,猛地起身离开。
两人被他大幅度的动作惊到,张序弛下意识伸手,又定住片刻。
“你别站这么急!”沈静檀怪嗔,“会晕的。”
“我没事儿。”谢景翊回她后自顾自往车厢门走。
程栀都不在这里,那就没有久留的必要。
沈静檀有些尴尬,她迅速整理好背包跟上前:“不好意思啊,那...我也先走。”
张序弛宽慰她:“他真的没事,别担心。如果有事儿,你也可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