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心契》麻辣鸡腿子r

7、九十八号

　　文溪路尽头立着一间红砖砌的三层小楼，宅子周围被高墙环绕，许是主人家不怎么注重打理，院墙外爬满了岁月留下的痕迹。哪怕是在最繁华的街道上，也给人一种阴森而危险的感觉。
　　这就是被当地人称为98号俱乐部，是“CC系”骨干成员打造的情报系统网下的一个节点，百姓们都叫他们“黑乌鸦”，但他们则自喻为隐匿在暗影之中的人。
　　“林科长！”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推门而入，手中拿一个黄色牛皮纸，“这是目前锁定的几个激进分子，这段时间在萧山、绍兴、上虞一带的动作越发频繁，有几个激进分子十分活跃！”
　　“个个都是些不省事的主儿。”被称为林科长的人从一堆户籍档案中极快的找出了几个年轻的面孔。
　　无一例外这些人都接受过高等教育，他点了点其中的两张，“这两个人在厅里有些背景，之后还是以监视为主，至于衙前的几个刺头，由小孙你亲自盯着。”
　　“对了，也要给教育厅的崔科长和浙江商会的康先生递个话，自家孩子管教不好，以后就不是简单的口头警告了。”林科长勾着嘴角冷笑了一下，“有些人啊，投了个好胎却不会享福，削尖了脑袋要趟这浑水。”
　　“是，前段时间他们频繁出入五洋路的基督教堂和前溪路的书社，这个师范附高的龚玉棠，还有个叫仲华的男人也在相同的时间出现过，重合度很高。”
　　“哦？姓仲的？什么来头？”林科长挑了挑眉，仲姓在浙江可不常见。
　　“查不出底细来，很大可能是用了化名，附近的居民说他是三月份从北京来的，估计要向北边调档案。”
　　小孙将一张偷拍的相片放在桌上，“就是这小子，长得细皮嫩肉，那身褂子的布料问了相熟的布行老板，只有北京的瑞蚨祥有供，且数量不多，怕是有些家底在。”
　　“北京的小少爷……”林科长拿起那张相片又看了看，因为是偷拍所以角度局限性大，只能拍到侧脸的模样，这人约莫有180的个头，这长相是谁见了都要说句漂亮秀气，笑起来比窑子里的兔儿爷还要娇。
　　只可惜年纪轻轻却随身带着拐棍，林科长放下相片问道，“这个仲华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吗？”
　　“嗯，是个瞎子，六月的时候染了风寒向学校请了小半个月的假。”小孙点了点头，要说这一堆人里谁最叫人看不透，就是这个高瘦的男人，“但8月份他独自从前溪河里救了个孩子上来，据周边的人说那时候刚下过雨，水特别急，连‘水鬼’都不敢下去呢。”
　　瞎子，混了个附高先生当当，还能在8月湍急的河水里独自捞个孩子起来，这些事儿分开倒没那么惹人注意，合到一块那就是铁公鸡下蛋，怎么想怎么怪！
　　“学校那头怎么说的？陈浩森的钱多到没处花了？每月85块钱的工资请个瞎子来讲课。”
　　“啊啊，陈校长只说他在北京的高校任过职，学生们对他的评价也比较高，这个仲华应该还是有些学问在的，据说他的国文公开课经常爆满。”
　　小孙有瞥了眼那张黑白的相片，他跟这个人也打过照面，瞎眼的状态不像是假的，“我混进去听了一节课，他从不看教案，学生回答问题也是直接起声的，不像是装瞎。”
　　“这个人身上疑点不少，你一会儿就给北京去份电函，将这张照片一同传过去，务必挖出这个瞎眼先生的档案来。”
　　“他很大可能就是□□安插在绍兴地区的桩子，这次大规模的运动没准就是这小子和沈三先生的手笔！”
　　林科长将照片扔给小孙，随手点了支香烟，吞云吐雾了一番才说道，“这个月就该收晚稻交田租里，农民协会那群人应该没有耐心等到年后，要么11月要么12月必定要搞波大的，到时候解决不了沈三先生就拿这小子开刀，搓搓那些激进分子的锐气！”
　　“是！”小孙敬了个礼，正想往通讯室去又停住了脚步，“那地主代表金万财又去找庄老爷了，估计还是想借咱们的手把这事儿给做了。”
　　“告诉金万财，既然想请人帮忙就把钱准备好，我们这儿可不是育孤堂那种慈善机构，叫他们从收来的田租里再抽一成，不然到时候抓起人来还真分不清是敌是友。”
　　小孙将照片和资料收好，退出了这间烟雾缭绕的房间，七绕八绕的来到了98号的地下室，这里阴暗潮湿，昏黄的灯光摇曳不定，空气中弥漫的腐臭味和血腥味都在告诉踏进这里的人们，这是设在人间的炼狱。
　　这里的尽头通常都是用来伺候那些“硬骨头”的，二十八道大刑下去，要么把情报留下，要么把命留下。
　　“龚玉棠龚先生，我看你也读了不少书，应当也能明白现在是个什么局势。”林科长双脚跷在那张破旧的木桌上，一遍抽着烟一遍笑着看着眼前有些狼狈的年轻人，他的眼中有着一股子倔劲，“说说吧，这次闹事儿的还有谁？”
　　龚玉棠紧咬着后槽牙，他撑着一口气将脊背挺得笔直，小喽啰瞧他这倔样，又拿皮鞭蘸盐水在他身上抽出好几条血痕来，唯有疼痛还提醒着自己还活在世上。
　　没错，他们的运动失败了，即使他们规划好疏散的路线，但他们的动作早就被盯上了，所以卫兵来的很快，抓捕的目标也很明确。
　　这里见不到天光，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但愿仲华能跑出去吧，龚玉棠这样想着，这鞭子虽然要不了老先生的命，却也能叫他生不如死。
　　“98号今早派人往我们家送了封信，他们知道我们的行动，就等着今天动手呢！”崔婉莹今天没有穿裙装，或许是担心消息不能及时送达一路小跑过来的，这会儿气息还不太稳定，“怎么办？要不要换个时间？”
　　“恐怕来不及了，我从衙前回来的时候李大哥他们都已经动身了，人多势众官府或许还有顾忌，人少了恐怕独木难支！”康诚从教堂的后门溜了进来，他是一路骑车过来的，怀里抱着几本名册和账本。
　　“康诚说的没错，一鼓作气还能有些胜算，若这次我们临阵脱逃，下次恐怕就再没机会了！”龚玉棠看着这一片区的地图，他的手指划过每一条小巷，“许先生，咱们之前规划的几条疏散用的巷子都清出来了吗？”
　　“我一早就去看过了，没有什么大问题，先前也和住在那一片的工人们说过了，到时候帮着接应。”许先生点了点头，只见仲华接过了那些花名册，一脸淡定的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
　　龚玉棠点了点头，他扫视了一眼在场的四人，“那咱们按照计划来，特务头子和官府既然给婉莹和康诚送了信，相比也留有余地，若是他们派兵镇压，就由你们二位带着李大哥先撤离。”
　　“好！”
　　随后四个人就如同水滴汇入江河，拿着横幅喊着口号和兄弟们一起向着东岳庙走去，周边四个村子的农民都集结在这里。
　　“兄弟们！我们要相信世界的田地，应该归农民所组织的团体保管分配！地主们坐着就有百石千石的米，而我们劳作一年的粮食却不属于我们，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穿过人群可以看到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子站在东岳庙前，他的皮肤黝黑是在劳作留下的印记。
　　他身量不高，但在一众参加起事的农民眼中却比泰山还要高上几分，他振臂高呼，“有，要大家有！好，要大家好！”
　　“我们的诉求是，归还农民土地所有权！”
　　“归还农民土地所有权！”
　　“三折还租！反对预租！”
　　“三折还租！反对预租！”
　　………
　　一盆冷水泼在了龚玉棠的脸上，连带着又是几鞭子，他睁开眼看着烟雾之后的那张脸，“林科长这么有能耐，来问我做什么？”
　　“老实说吧，我其实是很尊重你们这些读书人的，文化够高进了体系爬的就快。但话又说回来，你们这些读书人又最不会变通。”林科长也不生气，刚进98号的人都是这样的，“不过正好，我们这里最喜欢你们这种硬骨头，有趣。”
　　“你不愿意说，我先帮你罗列几个吧。”林科长走到龚玉棠的边上，又往那皮开肉绽的伤口上撒了些盐水，“萧山的沈玄庐算一个，那个和你天天同进同出的仲华也算一个！”
　　在听到仲华的名字时，龚玉棠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他像是一只困兽死死的盯着林科长，然后露出一丝笑意，“农民协会是自发形成的，林科长不如把天底下的农民都抓来，审一审问一问好了。”
　　手下的喽啰看了林科长的眼色，赶紧去把门开了，回荡在走廊里的皮鞭破风声和犯人发出的痛苦呻吟灌悉数灌入龚玉棠的耳朵。
　　“我给你透个底吧，你的那位…相好就在隔壁的房间。”林科长不知道审过多少犯人，龚玉棠这种话术他听了不下几百遍，“我看他身子挺瘦弱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今晚。”
　　“哦！对了，那个你们一心想要保下来的李成虎也在这儿，他那本事不小，闹的庄知事亲自来审他。”
　　“你要是再这么下去，恐怕到时候也能在阎罗殿跟他们碰上头。”
　　龚玉棠冷哼一声，“那见了阎罗王我先参你一本，三更定叫黑白无常来收你性命！”
　　林科长还想再说些什么话，小孙带着一张户籍登记表和三封信走了进来，“科长！”
　　他看了一眼坐在那儿死侍如故的龚玉棠，又附在林科长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个小西施！”林科长听完怒目圆睁，一把拿过来小孙手里的三封信。
　　除了他的顶头上司徐老板，还有两封来自北京和广州，信里无非就是写了一件事儿，“你在这里看着，别让这小子太舒服了！我去那边看看！”
　　龚玉棠看着二人慌慌张张的样子，胸腔里的那颗心擂得震天响，怕不能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是李大哥出事了？还是仲华出事了？
　　李大哥是条硬汉子，不会因这群黑乌鸦的威逼利诱就屈服，而且现在人没审出来一定不会伤他性命。
　　那就是仲华！那日他带走了姓名簿，那姓林的一看就不好对付，没准这会儿正要从他这儿撬消息出来！想到这儿龚玉棠的拳头又攥紧了几分。
　　林科长深吸了一口气才推开旁边的门，偌大的房间中央的固定着铁质椅子，这个身材纤瘦的男子被固定在这椅子之上。
　　他的样貌比相片上的还要再精致三分，只可惜脸上那副玳瑁制的圆框眼镜已经不知所踪，至于身上那稀有料子做的长褂也布满了渗出来又干涸的血渍。
　　原本养回来的血色尽数从他的脸上褪去，肤色白的近似透明，他闻声抬起头来对着门口笑着说道，“来的可真慢啊。”
　　“怎么，仲先生累了？”林科长看着他那张脸就觉得来气，继而更加确定这个小子就是□□埋在绍兴的暗线，“累了就跟我说说实话，也少受些苦不是？”
　　“林科长这是哪里的话？”仲华的背抵在椅子上，他抬起头将这处散发着霉臭的空气吸入肺中，心想宫保老儿走了之后这些小子真是越发不行了，硬是叫他在这儿扛了五六日。
　　“方才你的那个得力助手小孙来了吧？要是我没猜错他给了你两样东西，姓吴的军阀头子写的亲笔信和我的户籍档案，上面催的挺急的吧？”
　　林科长呵呵一笑，拉了张椅子和他面对面坐着，“仲先生是外地的，恐怕没听说过我们这98号是人间的阎罗殿，多是有进无出。”
　　“哦？还真是巧了，我这个人进出阎罗殿就跟回自己家似的，阎王见了我也要点头问声好呢。”仲华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几天的折磨大概让他确定自己是个真瞎子，所以现在才会把所有的急躁全都挂在脸上。
　　“没想到仲先生还是个喜欢说笑的人。”林科长听他这口气只以为他后台硬在这儿吹牛，“你说，你放着好端端的北京城大少爷不做，到浙江乡下来做个教书先生图什么？”
　　传回的档案上写着这仲华是个满清贵族，皇帝退位后又成了袁世凯的座上宾，现在光是调个档案就能让北京的慰帅亲笔写信来催着放人。
　　这个人即是满清余孽，又和那些军阀头子牵扯不清，看样子也不像是当官的，怕不是仗着这副好皮囊才敢这样嚣张。
　　仲华轻描淡写的蹦出三个字来，“我乐意。”
　　“哦？那你跟这个龚玉棠又是怎么回事？他可是给那些报纸供过稿的激进分子。”林科长也压着心里的火气，叼着根烟笑着说道，“我忘了，仲先生你是个瞎子，看不了报纸吧。”
　　“林科长要是再多抽些烟，过不了多久也能变成我这样的瞎子。”仲华闻到了熟悉的阿芙蓉，他活动这被镣铐绑着的手腕。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林科长看他那样子，大概也知道这人以前是个“烟鬼”。
　　仲华毕竟养尊处优的时间更多些，演起纨绔子弟更是惟妙惟肖，“看他那穷样你还不明白吗？一个银元巴不得掰成四块用的人，最好骗了。我只要赏他口饭，再说些好听的话，他就心甘情愿的给我读书念报。”
　　“北京城就他一个会读书的人了？”林科长一口烟吐在仲华的脸上，呛得他直咳嗽，“仲少爷嘴里没实话，不如叫我帮帮你好了。”
　　“你看，我说真话你们又不信，北京读书人不少，但姓龚的长得好看。”仲华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嗓子有些发紧，却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我要是说我就是□□分子，你林科长敢写到报告书上吗？嗯？”
　　林科长一把薅住他那头黑发，被迫他仰着脸看着自己，一个瞎子还能分得清好看难看？
　　他发狠的说道，“怎么不敢？光凭你烧名册这一条就能把你钉死在这儿！”
　　“哦哦，林科长是看见我烧了？那东西呢？灰总还有的吧？”仲华笑了起来，牵扯带来的疼痛使他忍不住颤抖起来，“我不过是闲来无事去街上逛逛，顺带买些过年的米罢了，就被你林科长请到这儿来喝茶了。”
　　“跑到东岳庙买米？仲先生是仗着背后有人撑腰，连谎也不愿意圆了，连你那暖床的棠伢子都不管了？。”
　　“他又没犯错，我管他做什么？再说了地主要抽七成的租，农民哪怕是把粮食贱卖了还能自己留一成，我不去向他们收米，难不成去给你们送钱啊？”仲华眼睛空洞的望着林科长的脸，他的脸上写着胜券在握四个大字，而这样的表情却最能激起眼前这个人的怒火。
　　“你的那个慰帅是来信了，但这里是浙江，我只要保证到时候你还能留一口气走出大门就行了。”林科长放了手，他把那块燃尽的烟头摁在了那鲜血淋漓的伤口上，“你不愿开口，苦的是你自己啊。”
　　“至于你的那位姘头，他没你这样通天的本事，得留在我们这阎罗殿里等着投胎。”
　　他掐着仲华的脸，心想这种成色的兔儿爷还是扔到窑子里没准能挂牌卖个好价钱，“仲少爷恐怕不知道吧，我们这儿连耗子都是公的，您要是屁股痒了一定能把您伺候舒服了咯。”
　　“好啊，那就看看是林科长的手段硬还是我的背景硬了。”仲华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神情，他难得正声地说道，“我有命跟你耗，你又有多少时间呢？林科长？”
　　“给我打！只要死不了就给我往死里打！”林科长把门摔的震天响，站在走廊上又点着了一支烟，“妈的！一个万人骑的兔儿爷也敢在我面前拿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