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心契》麻辣鸡腿子r

8、出狱

　　又一轮的拷问开始了，光听那破风的声音就能想象到那一鞭子下去会留下怎么样的疤痕，冬日里鲜红色山茶花一朵朵的他们的身上，魔鬼在耳边低语。
　　说吧，说出来吧，只要把知道的都吐出来才能减轻这样的痛苦。
　　说吧，说出来吧，就算你不说，也会有人会说的，何必要这样硬撑着。
　　龚玉棠只觉得嗓子干的冒烟，他的头昏昏沉沉应该是发烧了，连续几天的禁食断水叫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抬起头来。
　　隔壁的那间房充斥着没日没夜的鞭打声和咒骂声，却唯独没有受刑人的因疼痛发出的呻吟，他是死是活似乎已经没有人在意了，“黑乌鸦”们将搜寻无果的懊恼都倾泻在他的身上。
　　“仲……仲华……”在迷迷糊糊之中龚玉棠喊出了这个名字，他心想你一定能活下去的，因为你是神仙。可就因为你是神仙，所以你要清醒地忍受着一切的痛苦，“痛吗…痛吧…”
　　叮铃铃，一阵熟悉的铜铃声传来，似乎在安慰着他心头的不安。
　　龚玉棠疲惫的勾起了嘴角，心想，“你啊你，这个时候了还有力气来宽慰我，叫你跑的时候你折回开做什么。”
　　叮铃铃，这回是电话的声响，哪有不知道说了什么，林妙山面色不佳的把鞭子一扔，阔步往外面走去。
　　“龚玉棠。”小孙拿了一碗水送到了龚玉棠的嘴边，轻叹了一口后说道，“你们这样子是不会有结果的，我去隔壁看过了，你那位仲先生被打的都快没人样了。”
　　“其实我一直不能理解，你既然这么护着他，怎么能让他也掺和进这种事里来呢？”小孙见他不为所动，于是卡着他的下巴硬生生把那一碗水灌了进去，只有这时龚玉棠还能挣扎几下，“他这种北京城来的大少爷，之前恐怕没吃过这种苦吧？”
　　“黄鼠狼给鸡拜年，你安得什么心？”龚玉棠努力的抬起沉重的眼皮，这个小孙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长得清清秀秀，走在路上没有人会认为他是心狠手辣的“黑乌鸦”。
　　小孙却也不着急，他将碗放在一旁，随后拿出一条帕子把手上的水珠小心的擦拭去，“我对你们那些运动并不感兴趣，不过我对这位仲先生还留有几分好感。”
　　“他讲的课讲得很好，那双手写出的字也很大气，林科长说他是直系慰帅的马子，他那张脸就算是个男人也很勾人。”小孙说话慢条斯理，他坐在龚玉棠的面前感受着眼前这个人升腾起愤怒。
　　“可我知道，他那种人最要脸面了，叫他挂牌下海比杀了他都难。”他勾起嘴角继续说道，“可我们这儿呢，都是火气旺的汉子，龚先生不如再想一想？”
　　“畜生！你们这些畜生！”龚玉棠那双因疲惫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沉重的镣铐伴随着他的挣扎碰撞出响声，“你以为这样就能得到想要的吗！”
　　“哎，你不要激动啊，急坏了身子可怎么办呢。”小孙依旧是那副笑盈盈的样子，他附在龚玉棠的耳边说道，“我们只想找出沈三先生安扎在这里的桩子，只要你松了口，他就能安全回北京去，做回他那个无忧无虑的大少爷。”
　　“我们并不想难为你，你知道的现在社会各界对知识分子的关注度很高，我们98号夹在中间也很难办，你就当给我们行个方便，也给他留条活路。”
　　“你们想找出那个人？”龚玉棠笑着颤抖的抬起头来，他们越是迫切的想知道，那我们就还有活路。
　　“当然，不光是我们，官府和那些地主豪绅也想找到他。”小孙听他这么说脸上却没有欣喜，今天注定得不到真正的答案。
　　“我就是，所以杀了我吧，除此之外我不会再说什么。”
　　98号俱乐部的三楼是领导们的办公室，当然也有会客厅，不过平时这里很少会接待客人。但今天不同，走廊上站着五六个保镖模样的人，宽大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后生。
　　其实他的长相还算儒雅，留学美国的经历让他更喜欢穿西装，通常大家都叫他徐工，毕竟他是上海机电研究院最年轻的工程师之一。
　　“老板！”林妙山匆匆的跑进门去，见到年轻人的瞬间，他神经就紧绷起来，“您怎么从上海赶来了？”
　　当然，他也是98号俱乐部的顶头上司，整个华东地区的CC系初期情报网络都掌握在这么一个年轻人手中。
　　“妙山啊，你是个聪明人。”徐可俊点燃了一支雪茄，他整个人十分放松的靠在椅子上，“你顾全大局，知道给崔科长和康会长送信。”
　　“不过现在学界和媒体们都很关注，小小的一个绍兴府闹的全国都在声援。”他吐出一口烟，然后示意身旁的助理给林妙山拿了张椅子，“这些个激进分子够难缠的吧？你坐。”
　　“是，这次起事我们共逮捕了6名农协委员，除了以李虎成、陈晋生、单夏兰为代表的贫农外，还有像龚玉棠、仲华这样的知识分子。”
　　林妙山将逮捕人员情况笼统的介绍了一下，或许是处于紧张，他的腰杆子挺得直直的，“他们的嘴很硬，连轴转审了快十天了也没有松口的意思，名册也被那个北京来的仲华烧了个精光，要我说他就是共｜党的暗桩！”
　　“你看看，你这个人啊，有时候聪明是真聪明，犯轴起来也是最轴的。”徐可俊笑着站起身来，他走到窗边看向院内的假山，“这个仲华和那个姓龚的教书先生，与崔科长和康会长的子女有什么不同？”
　　“直系虽然势头大不如从前，但在浙江还是有些能力的，慰帅亲自写信寄过来无非就是告诉我们98号这个仲华动不得，至于他有什么样的背景，是不是暗桩都不重要。”
　　“还有那个姓龚的小子，他被抓的消息一走漏出去，广州孙大总统的秘书长郭明就一封信寄到了我的办公室。”他跟我的表兄弟有些交情，你们现在抓了他的弟弟，你说我是放还是不放啊？”徐可俊转过头来盯着林妙山，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换上的是说一不二的面具，“妙山，你可不要让我难办啊。”
　　林妙山只觉得一股冷意从脚底顺着脊柱爬了上来，他连忙站得笔直，“自然不会叫老板难办，只是现在要是将他们二人放了……恐怕……”
　　“做事情也要注意社会影响，地主们就是要个交代而已。”徐可俊冷笑一声，将燃至一半的雪茄摁灭，“你把农民全抓到98号来，谁给他们种田交租？他们要交代地牢里不是还关着三四个贫农代表吗？”
　　“至于姓仲的和姓龚的，打的留口气就得了，扔出也好吓吓蹲在门口的那些激进学生，叫他们看看学界和媒体是保不了他们的。”
　　“是！”林妙山点了点头，能让徐可俊连夜从上海赶到绍兴，恐怕各界给的压力都不小，“那是今晚送出去？”
　　“照咱们这些弟兄的狠劲，他们有命见到明天的太阳吗？”徐可俊拍了拍林妙山的肩膀，“去把咱们这位仲少爷好好的送回出去。”
　　刑房的铁门被打开，身穿西装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这从头精致到脚的样子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但他却不嫌脏，拨开少年微长盖住眼睛的黑发。
　　“仲少，醒醒。”徐可俊之感觉指尖的触觉冰凉，唯有那轻微起伏的胸膛还能看出这是个活人，他此前只见过相片，现在本尊就在眼前，也不住感叹难怪能叫宫保老儿和慰帅如此挂心，“我送你回家去了。”
　　被吊着的人没有什么动静，徐可俊给两旁的小喽啰使了个眼色，他们匆匆忙忙的把软成烂泥的仲华放下来，徐老板倒是不嫌弃什么的，给他掐着人中回神。
　　“咳咳咳咳咳！”仲华猛地睁开眼睛，沿着冰冷碗沿流入口中的水呛得他直咳嗽，他弓着身子往温暖处钻去，却闻到了淡淡的雪茄味，不是棠伢子！
　　他那双空洞的眼睛第一次聚焦起开，视线落在了那张年轻的脸上，干涩的嗓音吐露出的声音是如此的粗糙，“你是谁？”
　　啊，原来是个装瞎的小狐狸，徐可俊看着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夹带着恨意，哪有半点瞎子的模样，“一个送你回家的好心人。”
　　“哼，真是雨淋菩萨两行泪“仲华已经疲惫不堪了，恶犬虫豸遍地，但惟独不会有好心人。
　　他撇过头去只是淡淡的问道，“和我一起进来的人呢？”
　　“你指的是谁？”徐可俊明知故问，他和所有人一样都是这个神秘的男人与龚玉棠的关系保持好奇心，“慰帅只保了你一个，至于其他人就不劳仲少费心了吧。”
　　“呵呵，林科长火急火燎的请喝茶的时候，可是抓了6个人。”仲华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随便一个动作都能叫他疼的吸口凉气，“怎么送客的时候，就剩我一个了？”
　　“仲少您不是一直都看不见吗？怎么知道我们抓了几个人？”徐可俊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也跟着站了起来，他见仲华还想说什么，连忙打断，“诶！仲少帮了我们大忙，不想说就别说了吧，不重要。”
　　仲华转过头看了一眼这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再看了眼跟在他身后唯唯诺诺的林妙山，原来真正的一把手在这儿，“受了别人的惠总要有谢礼吧。”
　　“隔壁那个姓龚的小子你可以带回去。”徐可俊挑了挑眉毛，他双手插兜的站在昏黄的灯光下，“是死是活我就不清楚了。”
　　伤痕累累的男人跌跌撞撞的推开了挡在自己面前的人，他的力气其实很小，但看到跟在他身后的徐可俊后，便如流水般分立两旁，“老板！”
　　徐可俊点了点头，刑架上那个男人的情况似乎更糟糕些，怕不是死了吧。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眯起眼打量起仲华，他的伤也不轻，按常理不可能这么快就能下地走路，这个人身上肯定还有什么是他们不知道的事。
　　“棠伢子，棠伢子？”仲华小心的拍了拍龚玉棠的脸，嘴上喃喃地说道，“是我，仲华，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吗？”
　　十多天非人的折磨，几乎没有进食过，此时的龚玉棠已经在脱水的边缘，所剩不多的意识让他努力的张阖了一下那干裂流血的嘴唇。
　　“去，把他放下来。”徐可俊索性靠在桌子上，他可一点都不想看这种烂俗的剧情。
　　没了镣铐的束缚，龚玉棠全身的力量就转移到了仲华身上，他往后踉跄了几步才稳稳地抱住这个跟他说要回家乡放把火的小娃娃。
　　“仲少，现在是你们自己走出去，还是我请人把你们送出去啊？”
　　“我们自己走！”仲华咬着牙缓了几个呼吸后才架着没有意识的龚玉棠往外走去。
　　前溪路的红色砖房原先是人们避之不及的存在，而如今哪怕是深夜还聚集着无数人，他们有学生，有工人，有农民，他们手挽着手，高举着火把。
　　“抗议非法逮捕！抗议暴力镇压！释放被捕农协委员！”
　　“抗议非法逮捕！抗议暴力镇压！释放被捕农协委员！”
　　“抗议非法逮捕！抗议暴力镇压！释放被捕农协委员！”
　　………
　　站在最前面的康诚焦急的往里望着，距离起义失败已经过去半个月，社会各界对此事的关心只增不减，但奈何98号和官府都对此事闭口不谈，显然是要冷处理掉这一批被捕的人员。
　　在漫长的等待后，铁栅栏内出现了两个依偎着蹒跚行走的身影，他们身上依旧穿着那日的长褂，但现在已经破烂不堪，那些结痂或尚且新鲜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令在场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这就是98号的手段！果然是人间的阎罗殿！
　　“快！帮忙扶着点！”康诚赶忙上接过昏死过去的龚玉棠，面前的铁门已经关上了，再没有其他人走出这栋阴森的房子，“仲华，你还好吗？”
　　“我没事。”仲华摇了摇头，被人扶着才敢放松下来，可硬撑着的那口气跑了，连带整个人都脱力倒了下去。
　　“快！送医院！”
　　人群如潮水集结于此，也如同潮水般过去，十五天的强烈抗议似乎有些成效，从98号这张吃人不吐骨头的嘴里抢出了两个人，可抗议也陷入了绝境，前方是无尽的黑暗。
　　龚玉棠费力的睁开眼，眼前就是这样的一片漆黑，黑到令人感觉周边空无一物，黑到分不清自己身处现实还是梦境。
　　“抗议非法逮捕！抗议暴……”
　　他听到了同志们奋力的呼喊，漫长的日夜有无数人为了被捕的人四处奔走。
　　对，他被捕了，98号没日没夜的鞭打折磨让他昏死过去，他和其他几位协会委员被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咬碎了也不肯透露半个字。
　　“他没有什么大碍，医生说这两天就能醒过来。”是崔婉莹的声音，她的声音很平静但能听出情绪很低落，“你们出来后，98号连夜转移了其他四位协会委员，现在不管走什么渠道都打听不出官府把他们送到哪里去了。”
　　我活着走出了那间阎罗殿吗？还有一个人是谁？
　　“今早，官府甚至还对外声称只逮捕了你们二人，现在在各界的施压之下已经释放，如果要就其他四个人就要我们去举证，所以……”崔婉莹的情绪有些激动，能听到椅子挪动的声音，“仲华，我们的名册呢？有了名册才能想办法救李大哥他们！”
　　龚玉棠在听到这个名字时才松了一口气，他四处张望着想寻找一条出路，自己像是被困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能听到外界的一切，却什么都做不到。
　　“在东岳庙主殿的神像底下的夹层里，你叫康诚去取的时候给山君上三柱香。”沙哑的声音平静的叙述着，只听见那人轻叹了一声，“那天事出紧急只烧了一半，我不确定衙前农民协会的是不是还完好，
　　“婉莹，这段时间你们二人也要多加小心，残余的名册一旦落入他们手中，协会里半数的农民生活都会受威胁。”
　　“我知道，我们只截取他们四人的信息登报，争取再次向官府施压。”崔婉莹点了点头，他们当然知道这名册的重要性，不然仲华也不会被抓。
　　“不过，还有一件事，是和你有关的。”
　　龚玉棠在黑暗中奋力的奔跑着，明明已经安全的离开了那座地狱，可他的神经依旧紧绷着，他不能停下脚步，还有同志被困在哪里，他的那把火还没来得及烧起来，他和他的契约还没有完成。
　　“啊啊，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仲华点了点头，他抬起头来冲崔婉莹无力的笑了笑，“名字是真的，我这个人也是真的。”
　　他不能回头，只能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往前跑，因为身后依旧也是一片黑暗。
　　“那……档案上写那些呢？”崔婉莹的声音又沉了下去，她焦急地说道，“那些经历就像是胡乱拼凑上去的，什么满清余孽、军阀挚交总该是假的吧。”
　　“不。”
　　仲华毫无感情的声音在沉默后响起，他握住了这方天地唯一的实物——龙铜铃。
　　叮铃铃，叮铃铃。
　　终于为他送来一束光，他看到月光洒在床边那个清瘦的男人身上，给他笼上了一层薄纱，但却看不清他的眼睛。
　　“婉婷，户籍档案没必要作假，虽然很不想承认，但那些都是我的前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