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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归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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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玉棠启程去上海那一日仲华没有来送行,一来是离家的时间不长,算上来回车程也不过四五天为了光景;二来是之前落下的课要补回来,又自告奋勇代了棠伢子的课,一时间成了大忙人,就差住在学校了。
“同学们,龚先生在上一周给大家留了课堂作业,因此我们今日放下书本,来辩一辩这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
仲华是第二天带这个班了,高年级的同学有着更强的发散思维和辩证思维,故而他也改变了自己教学的习惯,不再注重知识的输入。
他转身粉笔在黑板上哒哒哒的写下六个大字——孔乙己的长衫。
“孔乙己是咸亨酒店站着喝酒而唯一穿长衫的人,我想请诸位同学就孔乙己这个人来谈谈自己的看法,还请大家各抒己见,畅所欲言。”
学生们都知道仲先生有眼疾,故而也不搞举手那一套,教室里大约摸沉寂了半刻钟,便有学生站起来发言了。
“时势造英雄,我认为孔乙己悲剧的根源是来自于时代的交替,也来自于封建社会的腐朽与冷漠。以八股文为主要选材方法的科举制度束缚了那个时代的读书人,脱下长衫就失去了读书人所谓的尊严,而穿上长衫又无法维持自身温饱,故而我认为这长衫脱与不脱并不会改变什么。”
他这方话音刚落,另一边的女学生就站了起来,她反驳道,“时代的影响固然无奈,可作为一个健全的人,孔乙己他有且能做出自己的选择,不愿脱下的长衫只是恰逢其时的成了他不愿反省和改变的借口。”
“非也非也,我认为你忽略了社会等级制度对于人本身的压迫,难道就只是鲁镇这一处有个孔乙己吗?同学们,我们不能脱离社会背景而去批判个人,在那个时代读书是带有功利性的,科举制度赋予孔乙己长衫,而时代同样叫他无法脱下长衫!”
“时代的凉薄固然令人喘不过气,可当他将偷辩做窃时,就足矣看出他人性上的缺点,好吃懒做且自命清高,甚至为自己身着长衫而感到高人一等,这是思想上的愚昧……”
仲华欣慰的听着学生们你来我往,讨论的愈发激烈,更有甚者引经据典,只为了支撑自己的观点。
“同学们,真理总是越辩越明,道理总是越讲越清。”原先在一旁听学生们表达自己观点的仲华重新走上讲台,“一个人、一个社会、一个国家的发展既有客观的因素,也存在主观的影响。”
仲华凭借着记忆在那六个大字下又加了三个字,“主观能动性也有人将它称为自觉能动性。”
“方才有同学提到时势造英雄,我觉得不错,客观存在会影响个体的主观思维,从而形成我们生活中的一些公序良俗。”
“但也有同学提到成事在人,这也不错,人能够在意识的指导下主动的改变社会。”
“同学们,请记住你们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建设者。”仲华手撑着讲台,哪怕脸上那副眼镜只是装饰,但依旧能透过镜片看到他的坚定。
“鲁迅先生的这篇文章就是在提醒我们,要先认识到这个时代的弊病,然后发挥我们的作用,打破阶级的壁垒,去团结广大的群众,从而实现改变现状的目标……”
叮铃铃,叮铃铃的下课铃打响了,教室里的学生还不愿意离开,起初他们更多是对这位仲先生感到好奇,认为他的风格是保守派的,就如同他自身带着的那种温良感。
但经过两天的相处与这一课的思想交流,他们又突然明白为什么仲先生会成为龚先生的至交好友,因为他们思想是相同的,他们的所属出的核心是相同的。
“仲先生好。”
“你们也好。”
好不容易被学生们放了出来,仲华抱着书慢慢的往职工食堂走去,他皱着眉头打量着站在远处的小不点,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囡囡?是你吗?”
“仲叔叔!”囡囡见到仲华马上就提着饭盒跑了过来,她抱着仲华的腿说道,“阿妈担心你忙起来忘了吃饭,叫我给你送饭来了!”
“是不是在这里等很久了?”仲华牵起小女孩的手,缓缓地带她往办公室走去,“你放心叔叔会按时吃饭的,以后不要自己走这么远的路了,我会担心的。”
“这里我经常来,就算是闭着眼睛我也能找到的!”囡囡挣脱了仲华的手,急忙忙的跑上前去把椅子拉开,又屁颠屁颠的跑回来引着他坐下。
“叔叔,你是不是能看见了?刚才我离你那么远你都能认出我。”囡囡看着细嚼慢咽吃着饭的仲华,又看看他那双与常人无异的眼镜,忍不住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看得到一点。”仲华点了点头,或许是身体有所好转,也或许是很久没有碰阿芙蓉了,眼睛模模糊糊能看到些东西,“来,囡囡吃鸡腿。”
“啊,这是阿妈特地给你做的,她说你跟叔叔一样教起书来就是拼命三郎,得吃个鸡腿补补身体。”囡囡看着那色泽诱人的大鸡腿咽了咽口水,但到底没有上手去接。
“叔叔可不需要鸡腿来长个,吃你的吧,小不点。”仲华知道孩子馋着呢,直接将放鸡腿的铁盒推到了她面前。
孩子到底是孩子,在做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还是败下阵来,欢欢喜喜的在一旁啃起了鸡腿,还不忘指着窗边的绿植问道,“那盆万年青是叔叔你的吗?
“啊啊,是你龚叔叔送给我的,长势很好吧。”仲华往窗子的方向看去,那一捧翠绿色是生机与活力的象征。
提到龚玉棠,仲华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两条捕风捉影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一则是指海外的“赤色分子”将前往远东直接参与布尔什维克的宣传;第二则是指出上海的部分“激进分子”正在筹备一场大会。
只是离棠伢子出门已有过去了四日,掐指算来也该到回程的时候,但愿那些卫兵将这消息当成谣传,好叫他们平平安安的返乡。
“那仲叔叔有送小叔什么东西吗?”在孩子奶气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了这件办公室。
“松柏枝呀。”仲华将心中的不安默默压下。
囡囡听到仲华的回礼是松柏枝是猛的瞪大了眼睛,然后问道,“仲叔叔是小叔的老婆吗?”
“我是他的好友,你这个小脑瓜子一整天到底怎么想什么呀。”仲华忍不住笑出了神,他轻轻的点了点小娃娃的脑门儿,“哪有娶男人做老婆的。”
“可是,在我们这儿只有娶老婆的时候才会互相送松柏和万年青!”囡囡一听仲华这么说马上就不乐意了,假装生气的插着腰,“我小叔可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会写文章会教书的,你娶他做老婆不亏!”
仲华有些无奈的笑着听小姑娘给他扯的长篇大论,不愧是棠伢子的侄女和他一样能说会道。
但转念一想古时候也有人将君臣之道以夫妻相喻,将兄弟情谊比做鸳鸯,这样想来也并无大碍。
“玉棠兄,你就别盯着湖上那一对鸳鸯看了,看穿了鸳鸯也不会变成野鸭,不能给你加餐的。”董武走上前去拍了拍龚玉棠的肩,自从他们连夜从上海转移到嘉兴后,这位伪装成船夫的兄弟就开始对着湖面发呆了。
“嗨!瞧你说的,我又不是猪八戒投胎,刚吃了上顿就想着下顿。”龚玉棠听他这么一说也只好站起身来活动活动腿脚。
董武瞧他这副模样以为他想家,于是问道,“那你是家里有牵挂的人,怕她瞧了这几日的新闻号外等急了吧?”
“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呀?”龚玉棠用手肘捅了捅董武,而后又想起了留在家中的嫂嫂和仲华,轻声的嘟囔了一句,“我就是不明白为啥都是鸳鸯,这公的长得光鲜亮丽,这雌的像只野鸭咧?”
“诶!你这可真是问对人了!”董武大学就是研究动植物一类的,龚玉棠这问题算是问到他的专业上了,“欧洲的达尔文先生认为这是自然界潜在的选择权,雄性动物以华丽的外表和强健的体魄来吸引雌性的主意,从而使得族群得以繁衍生息。”
“啊啊啊,也就是说在自然竞争中选择权是在雌性动物手中的。”
董武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其实在早期的原始社会中,人类也崇尚母系社会的制度。”
“既然连动物都有自主选择权,怎么到现在的女子身上就没有了呢?”龚玉棠兜兜转转将话题扯回到了这儿,“你看昂,她们占全国一半的人口,在农村里有些妇女哪怕是裹小脚也得下地干活,这足以证明女子不存在生理上的缺陷和差距。”
“从生理学的角度确实如此,但思想上的压迫会映射到现实生活,封建社会被推翻了可封礼教束缚依旧存在,而且我认为这种束缚的长尾效应还会存在很久。”董武点了点头,他望见远处急匆匆走来的人群。
“诶!他们来了!”
二人又忙碌起来,等到开船了才又凑到一起继续航行I的话题。
“其实你说的这个问题,队伍内部也有同事提出来,就刚才过去高高瘦瘦的那个小伙子。”
“啊啊,我记得他是湖南来的,难不成是……龚玉棠的眼睛唰得亮了起来,他赶忙拉着董武的袖子,“他还跟我讲,只是同我一样的教书先生。”
“他也做过先生的嘛。”董武看着渐行渐远的红船,拉着龚玉棠找了棵柳树坐下,“他提出来女人要想自立,首先要在经济上自立。”
“你刚才也说了,农村的妇女是要下地干活的,她们做的工不一定比男人少,但在封建礼教下她们是没有经济支配权的,这就导致她们在少时依附于父族,出嫁后依附于丈夫。”
“这番话倒是点醒了我。”龚玉棠点了点头,由于家中是嫂嫂管钱故而他平日里也没有往这方面想,听着这番话只觉得自己的眼界不够开阔,认识的不够全面。
“若是民智未开,则思想不独立;若是经济不自立,则又难开民智。”
“所以,这位同志还认为我们的事业既要争取学生与工人,也要争取农民,既要争取男人,也要争取女人!”
“看来我也得找个机会和这位同志好好聊一聊,没准会有新的启发!”龚玉棠望着渐行渐远的小船,恍惚间觉得这不是一艘普通的游船,倒像是乘风破浪的大邮轮。
待到夕阳西下船才缓缓靠了岸,渡口早就有人翘首以盼,龚玉棠走出船舱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人牵着手正等着他呢。
“小叔叔!”囡囡见到消失近半月的龚玉棠马上就冲了上去,“怎么去了这么久?阿妈和仲叔叔都担心了好几天!”
“呀,给我们小囡囡买糖去了呀。”龚玉棠将自己从租借的沙利文面包房买来的一小包糖塞到了囡囡手中,然后抱起她往前走,“好不好看?”
囡囡见了这五颜六色的糖果自然心里欢喜,她挥着手欢天喜地对这仲华说道,“仲叔叔,我就说小叔叔会给我带礼物的!”
“是是是。”仲华听到小姑娘如此雀跃的声音也染上了笑意,“你小叔叔最疼你咧,哪能忘了你这个小活宝。”
龚玉棠只觉得怀里这小祖宗跟个泥鳅似的,生怕一个不小心没抱住栽地上啃一口泥,于是无奈的说道,“你就是把手抡断,仲叔叔也瞧不见的。”
“谁说的!”小姑娘听他这么一说,连声音都拔高了几度,“我去给仲叔叔送饭的时候,他都能瞧见我!”
“啊?”龚玉棠愣了一愣,心里想嫂子的堪比华佗转世啊!他这才出门多久就能叫老神仙看见了?
为了验证真伪他放下囡囡快步的跑到仲华跟前问道,“你瞧得见了?”
“不算看得见,就是天晴的时候能看到个模糊的影子。”仲华摇了摇头,然后转移话题问道,“不是说在上海吗?怎么报上说是去了嘉兴?”
“啊啊,情况特殊嘛。”
龚玉棠听到仲华这么说,心里不免有些失落起来,他还以为仲华这边的全好了,但也知道是自己心急,于是招呼了囡囡,两大一小手牵着手往家里去。
“这几日湖上风大,听说吹下水去好些人,嫂嫂听了两宿睡不着觉,到家后你机灵点,别叫她操心。”仲华抓着龚玉棠的手才觉得有实感,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一句,“回来就好。”
“哎呀,我又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了,分寸我知道的呐。”
三人晃晃悠悠到家就看到嫂嫂已经准备好了一桌子的菜,“呀!棠伢子回来了!你们快去洗个手就开饭了!”
“嫂子,你们先坐下吧,里面的我来拿!”棠伢子将行李放在一旁就进了后厨,“哟!红烧肉啊!”
“想着你出去这么久肯定馋这一口了!”
嫂嫂给囡囡和仲华打了饭之后,思来想去还是跑去厨房一起端菜,嘴上打笑的说道,“走吧走吧,这厨房就不是你这教书先生该来的。”
“嫂子瞧你说的,这厨房你能来的,灶王爷能来的,教书先生就不兴来了?明天我给你们露一手,免得叫你小看了我!”
“行啦,吃你的吧。”嫂嫂知道龚玉棠这德行,要真应了他,明天就能上房揭瓦,“红烧肉都堵不住你这嘴!”
四个人乐乐呵呵的将菜吃了个精光,眼看时间也不早了,嫂子抱着囡囡去了里屋睡觉,两个后生自告奋勇的收拾餐盘。
不过主要还是棠伢子干活,他出手麻利没多久就整理好了。
“棠伢子,你坐。”仲华像是想到了什么拍了拍身旁的小竹凳,等龚玉棠坐下了才开口说道,“城里开了家纺织厂正在招女工,嫂嫂前些天跟我提了一嘴。”
“我想着囡囡可以由我们带到学校去,不知道你怎么想?”
“嫂子要是想去我举双手赞成。”龚玉棠一听嫂嫂想出去做工,便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于是又将自己在上海与同志们交流的感悟与仲华说了一遍。
“正好许先生想开个书社做联络点,回来路上就想拉我入伙,我就想着不如办个夜校,免费教人读书识字。”
那学校那边咧?你刚回来就要自立门户,于情于理都不妥当。”仲华虽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想法,但到底他们二人受了校长的关照,现在去了趟上海就打算拍屁股走人,显然不合理。
“那边也教。”龚玉棠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解释道,“白天在学校教书,周末去书社看店。”
“正巧嫂嫂想进厂子做工,到时候可以召集些想读书识字的女工人,夜校的时间也可以根据她们的情况灵活变动的嘛。”
“嗯……”仲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看起来去上海没少学东西回来。”
“是咧!我还见到了那个湖南的同事!”龚玉棠突然想到什么,从手提包里翻出了一个精致的小铁盒。
“啊啊,就是写《体育之研究》的那位吧?我觉得他的想法挺新奇的,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仲华又想到了初遇棠伢子时他给自己念的那篇文章。
“这次匆忙,没来得及和他细聊就离开了。”棠伢子将那小盒子塞到仲华手里,语气里带着些许遗憾,“不过,共产国际代表和几位先生认为他在湖南开展的活动有些过火。”
“那你怎么想?”仲华摩挲着手里的小盒子,然后扯了扯龚玉棠的衣袖叫他帮忙打开。
“我也是农民的儿子,多少能够理解他的想法。”龚玉棠小心的将盒子打开,将一颗四方的棕色糖果喂到仲华嘴边,“来,尝尝。”
“这是什么?”仲华吸了吸鼻子,只觉得那玩意闻着很甜腻的,嘟囔的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话虽这么说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吃了,黏腻的糖果入口即化,浓重的甜味中掺杂着一丝苦味,好吃称不上,但也不难吃。
“巧克力,听说洋人都喜欢吃这个。”龚玉棠看着仲华脸上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就这样还说自己是活了几千年的老神仙,分明就跟小孩没什么两样,“好吃吗?”
仲华听见他笑的那样爽朗,于是假装嫌弃的说道,“不好吃,哪有糖是苦的,你怕不是被人骗了!”
“嘶!不会吧!”听他这么一说就轮到龚玉棠着急了,“这小小一盒花了我半个月工资咧!”
“棠伢子!”仲华一听这价格马上就沉下脸来,“就不该把钱交给你!”
“我看它天天排队,想着买回来给你们尝尝嘛。”龚玉棠的气势一下子就弱了下来,他戳了戳仲华的手,“真的不好吃?”
“你尝尝就知道了。”仲华继续假装生气,同吃同住这几个月,他还能不了解这个小娃娃?要不这么说棠伢子铁定不舍得吃。
龚玉棠看了看仲华,又看了看盒子里仅剩的五块巧克力,他还想着家里三个一人两颗尝尝鲜的,可看仲华这表情也不想是假的。
思考了一阵后,他才选了块缺角的糖,含进嘴里小心的咂巴了一下,然后笑着凑到仲华身边说道,“什么嘛!明明是甜的,没想到老神仙也使坏学会骗人了。”
“吃你的吧!”仲华见自己的心思被他戳破了,索性打掉他捏着自己脸的手,站起身来就往屋里走去,“我最近觉浅,你今晚打地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