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心契》麻辣鸡腿子r

2、雨夜

　　湿润的风携带着松柏特有的芳香环绕在龚义棠的周身，此后它又悄然掠过紫禁城的巍峨宫墙，最终在一处狭窄的胡同带着几分急促与不安匆匆退去。
　　“哟！棠伢子今天带朋友一道来买东西啊？”
　　龚玉棠闻声猛地抬眼，啊，又是那熟悉而破败的街道，淡淡的木料腐臭味和猪肉的腥味仿佛都在提醒他刚才紫禁城内发生的事就像是一场梦。
　　“你不是要买肉吗？呆呆的愣在这儿做什么？”
　　“啊啊，张哥儿麻烦帮我称一斤五花肉，要匀称些的！”龚玉棠被那声音一提醒才慌慌忙忙的走到肉摊前和摊主交谈起来。
　　“哟！看起来今晚是要做红烧肉了！”张哥儿拎起一条肉来，然后问道，“这块怎么样？标准的二肥三瘦土猪五花，配上汤大娘那手艺保准你们今晚多吃三碗饭！”
　　“成，就这条了，那皮子也给我留着。”龚玉棠点了点头，又突然想到张哥儿说什么他带了个朋友，又说什么你们……
　　他猛地一回头就看到仲华穿这一身浅灰色的西装，倒是与平日看到全西式的有些不同，更加符合中式审美的细腻与考究。
　　至于那头长发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剪短了，配上他本就白皙的脸看着反倒精神了不少，仲华虽然看不太清，但明显感觉到龚玉棠怪异的举动问道，“你魔怔？”
　　“你怎么…”他本来想问你也来了，仔细想想是自己答应带他出来的，于是话锋一转，“穿得这么正式呀？”
　　“啊啊，我看小皇帝见那些洋人时总这么穿，应当是时下流行的款式吧。”仲华看了看自己身上这套衣服也没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他以前见小皇帝这么穿，之后宫保老儿送来的衣服摸起来也是这样。
　　“很奇怪吗？”
　　“不不不，很适合你。”龚玉棠这话是出自真心的，但还有半句没说出口，这样走在街上最容易遭抢了。
　　“棠伢子你这肉我给你弄好了！”张哥儿出手十分麻利三五下就把肉分好用油纸包起来了。
　　“这块地方以前是很繁华的，现在竟然颓唐成了这副模样。”仲华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看向大大咧咧的张哥儿问道，“他们都搬走了，你为什么还在这一处做生意？”
　　“嗨！我打小儿就在这儿长得，老人说什么宫里这几年死的人多了这儿煞气重，可我一个杀猪的哪能怕这些！”张哥儿看仲华是个面生的，穿得也十分讲究，心里猜测他可能是留洋回来的公子哥儿。
　　“前几天下了场大雨把胡同口的泥路冲了个水坑出来，你们回去的时候小心些，免得脏了鞋裤。”
　　二人带着肉一前一后的走出了这一处，仲华看着街边摇摇欲坠的招牌，暗忖只要来一阵风就能讲它吹落下来，伴随这昏暗的时代一同落幕。
　　啪嗒一声拉回了他的思绪，龚玉棠热情的招呼他走进了一处小院子，“这就是我在北京城的落脚处，不如你那处好。”
　　“你个棠伢子可算回来了！老婆子正等着你买的肉下锅咧！”王大叔听见了开门的声音走了出来，就瞧见早早出门买肉去的棠伢子不慌不忙的带这个高瘦的男人走了进来。
　　“王阿叔，我路上遇见了同事忍不住多聊了会儿。”龚玉棠看着日头直奔这西山去了，才意识到自己这一去花了二三个钟头，“我多买了些，请他来家里吃饭。”
　　“阿叔，今日叨扰了。”仲华向着王阿叔微微鞠了一躬，问了声好。
　　“啊啊，既然是棠伢子的朋友就别拘着，把这儿当自己家就是了！你们去屋里坐坐，我叫老婆子再多炒几个菜。”王大叔接过那一包肉，又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一番面生的年轻人，看着他一身文气应当是北大任职的先生。
　　可怎么这年轻人身上有着股阿芙蓉的味道？这身西装看着价格不菲，不会是个某个大户人家烟鬼公子吧？
　　但碍于龚玉棠在场也不好多问，于是说道，“前厅有几个西瓜，棠伢子开了给这位……”
　　“他叫仲华。”
　　“哦哦，给仲华先生解解渴。”
　　龚玉棠对着那三个西瓜挨个敲了一遍才挑出个最满意的，那刀尖刚抵进皮里半分，伴着一声脆响，从中涌出一股浓郁的清香扑面来。
　　“吃西瓜咯！”龚玉棠将西瓜装了盘端进了屋，就瞧见仲华已经坐在书桌前摸了一本书出来。
　　仲华虽然看不见却能闻到满屋子的墨香和书香，当然现在还有专属于西瓜的甜香，“你很喜欢看书？”
　　“阿叔总说我是个书虫，饭可以一日不吃，觉可以一日不睡，书不可以一日不读。”龚玉棠将西瓜籽挑了下来才交到仲华手里，“诺，尝尝我挑的瓜怎么样。”
　　“那平日读的都是什么书？”
　　“只要是图书馆里的书我都读，李先生写的社论，陈先生创办的杂志我也爱读。”龚玉棠一提到书就跟开了话匣子似的，“我还给他们供了稿，思想嘛就是要互相碰撞才能出新知来！”
　　“你手边的那本就是新一期的杂志，我已经翻看了好几遍。”
　　“啊啊，就是你十分敬仰的那两位先生吧？”仲华摸索着手边薄薄的那一本杂志的封面，仅凭书角纸页微微的卷起就能知道年轻人说的并非虚言。
　　龚玉棠三两口吃完了手中的西瓜，然后打水洗了手，对着有些怅然若失的仲华说道，“你吃西瓜，我念给你听听。”
　　仲华这才乖巧的点了点头，捧起西瓜小口小口的嚼着，就听到少年清脆的声音说道，“这《新青年》我最喜欢先生在发刊词中写下的敬告青年六义。”
　　“要做‘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进取的而非隐退的，世界的而非锁国的，实利的而非虚文的，科学的而非想象的新青年‘”这几句龚玉棠已经烂熟于心。
　　而对于仲华而言他听惯了那些高官军阀们的匪气论调，却极少听到这么激励人奋进的话语。
　　是啊是啊，青年人就像是新鲜活泼的细胞，形成代谢后，将陈腐朽败的东西淘汰出去，他已经可以预见星星之后燎原的景象，他能看到红色的太阳从东方升起，重新照耀着片满目苍夷的土地。
　　“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仲华觉得这几句写的极其好，鞭辟入里又发人深省 ，“现在我晓得你为什么这样崇敬他了，这六义写的真是极好。”
　　“可我认为这六义应当再加一条。”龚玉棠见他听的认真连手上那半块西瓜都停下来，于是将手巾沾湿了递给他，“来，擦擦手。”
　　“你想加一条什么？”仲华望着龚玉棠的方向，因为他能感知到少年热烈的眼神，他看着自己就像看着这片他深爱的故土。
　　“健壮的而非体弱的。”他怕自己说的太笼统，又补充说道，“是湖南的一位同志提出来的，国民强则国家强，人强之根本在于体魄。”
　　“试看今日之国家，已苦于阿芙蓉之类毒害近两百年，摧残其身体，毁灭其精神，叫好好的一个国家由强转弱，可悲啊可悲。”龚玉棠抬眼看着坐在阴影里的仲华，他的头微微垂着，葱白般纤长的手指交叉相握。
　　良久之后，他才笑盈盈的抬起头来对着龚玉棠说道，“嗯，应当加上。强者不自惜，由强变弱，弱者不自卑，由弱变强，自古有之。”
　　“你……”龚玉棠想问问作为神仙的他怎么会被阿芙蓉浸入骨髓，只要风轻轻的掠过就能闻到那一股子味道，如影随形难以摆脱。
　　“阿芙蓉原先是治病救人的良药，可人总是喜欢将好事办坏，又把坏事办成。”仲华说完这话又感觉自己太过伤春悲秋，于是笑着推了推龚玉棠，“继续念吧。”
　　“体者，为知识之载而为道德之寓也，其载知识也如车，其寓道德也如舍……”
　　“棠伢子！要落雨咯！快收衣服！”
　　忽而来的一声惊雷，院中的狂风吹得树木摇曳，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噼里啪啦的落在了黄泥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将路搅和得泥泞不堪。
　　“听说教国文的仲先生病休了，同学们正商量要不要找个时间去看望他咧。”刚放学的女学生们撑着伞跳过一个又一个水坑。
　　仲先生是今年三月来的师范学校，虽然身体不太好但讲课十分有趣，一旁的男学生想了想说道，“可我听说仲先生喜静，要是贸贸然去拜访是不是不太好。”
　　女学生们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就这么去不太妥当，于是说道，“那明天去问问龚先生，看看什么时候去比较合适。”
　　突如其来的雨让狭窄的街道也变得慌忙起来，来不及收回的货物被水打湿，摊主们手忙脚乱得往店铺里搬着。
　　“呀，是龚先生！”男学生看着远处在雨中奔跑的人，“先生怎么没带伞？”
　　“龚先生！仲先生怎么样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去看他！”
　　那人正是龚玉棠，自北京回来到家乡后，他与仲华就进入了省立的师范学院教书，他一手提着长衫下摆，一手紧紧地抱着叠被油布细心包裹着的书本。
　　“下周就能回来上课了！下雨了早点回家吧！”只见他脸上挂着笑，别人都匆匆躲避着雨水，但他仿佛浑然不觉，大步迈着向家中跑去。
　　“仲华！仲华！”他急忙忙的跑进了那间充斥着草药味的房间，“书店最后一本叫我买到了！”
　　“棠伢子，下雨不打伞，小心老来秃头顶！”仲华刚喝下一碗草药正苦的皱眉，又见到兴冲冲进门浑身湿透的龚玉棠，“怕是又要讨嫂嫂的骂了，我的办公桌旁明明放了把伞的。”
　　“刚下课的时候还没下雨，我想着要是折回去拿伞，买不到书了怎么办？”
　　棠伢子一边说着一边换下身上湿透的长袍，“哦，对了！路上遇到几个学生，想来家里看看你。”
　　仲华在离开紫禁城时将自己的护心鳞留在了那一方小天地里，这是棠伢子带他回了家乡才知道，而当事人只是淡淡的说一句，有约在先。
　　“啊啊，没想到受个风寒耽误了这么久，你和校长说了没有？我下周就能回去上课了。”仲华点点头，他这份工作来的不容易，要不是棠伢子作保加上校长心善，恐怕是不能叫一个瞎眼的先生上台教书的。
　　“校长说不急，等你身子舒爽了再去也成。”棠伢子用毛巾将身体擦了一遍，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才将那几本书从油纸里解救出来，“就是学生们想你了，盼着你早日回去。”
　　他将煤油灯挪到仲华床边，然后自己坐在床尾，翻开书本的第一页上印着导师的肖像，龚玉棠清了清嗓子咬字清晰的念道，“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围猎，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
　　两个人就这样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在季风携带的雨气下，一个静静地听着，一个朗声地念着，二万五千余字，不过七十页篇幅的皇皇大作激起了二人心中的澎湃热潮。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二人将最后一句又念了一遍，然后捂着嘴相视一笑。
　　“哎哟，两位大先生。”龚家嫂嫂看着抱着书闹作一团的两个人忍不住出了声，“雨也停了，书也念完了，总该填饱五脏庙了吧！”
　　“嫂嫂，又麻烦你了。”仲华在这儿一直受龚家兄嫂的照拂，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们啊都是文化人，文化人读书是能救国的。”龚家嫂嫂将热好的饭菜放在龚玉棠收拾好的桌子上，“对了！棠伢子！”
　　龚玉棠正扶着仲华下床，就听见嫂嫂叫了一声，“怎么了？”
　　“今天学社的许先生来了一趟，说叫你看了信给他回个话，你莫忘了昂！”嫂嫂嘱咐了一句，又将东西放好就出去了。
　　“是什么信呀？”仲华听嫂嫂那语气，想来是极要紧的事儿。
　　龚玉棠嘿嘿笑了一声，将一块半肥半瘦的肉夹到仲华碗里，然后故意压低声说道，“上海正在筹备会议，这会儿正缺人，先生那边问我要不要去做书记员。”
　　“呀，这可是件大事。”仲华听到这儿，刚端起的碗又放了下去，“准备什么时候启程？”
　　“下周吧，我……”龚玉棠像是想到了什么，有顿了顿。”
　　“哟，天不怕地不怕的棠伢子怎么变得婆婆妈妈了？我下周就能回去上课，到时候我帮你代课就是了。”仲华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当了甩手掌柜到时候学生没先生上课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校长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就是…”
　　“打过招呼就好，我也不用你担心，嫂嫂给煎的药很管用，大家也都关照我，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仲华拍了拍他的，脸上挂着极其灿烂的笑。
　　“而且我可是神仙哦！”
　　“是是是，你是龙神嘛！”龚玉棠看着那笑容像是将整个房间照亮了似的，“我很快就能回来的。”
　　“好。”仲华点了点头应下了。
　　龚家嫂嫂的手艺很好，叫二人吃了个十分饱，仲华的身体确实好了不少，这会儿拉着龚玉棠出去吹风。
　　雨后的夜晚没有那么炎热，空气中淡淡的青草香十分好闻，萤火虫像是引路的精灵在前面慢慢地飞着，二人肩并肩地走在田埂间的小路上。
　　“马克思和恩格斯长什么样？写出这样句子的应该是个大个子，顶天立地的人吧？”仲华的视力还没恢复，但他早就听龚玉棠说过书上会印有他们的肖像。
　　“你在宫里有见过洋人吗？”龚玉棠正思考着要怎么描述这二位，转念一想仲华失明前应当见过那些欧洲人吧。
　　“啊啊，有红头发也有黄头发，鼻子又大又挺，还有一对蓝眼睛。”仲华仔细的在回忆里拼凑出了一个模样，曾经有一任皇帝拿了一张油画，告诉仲华这是他异国的笔友。
　　“对，马克思有白色的大波浪胡子，总之就像个普通洋人。”
　　仲华愣了一愣，原来是普通人的长相啊，他又想到自己见过郭明的模样，却不知道龚玉棠的长什么样，“那你呢？”
　　“我呀，长着三头六臂，青面獠牙！”龚玉棠故意逗他玩，“可吓人了！”
　　仲华却不听他说的胡话，直接伸手捧住了他的脸，手指慢慢的抚过少年的五官，“嗯哼，还不算太丑。”
　　“那你就快好起来，一定叫你看看这十里八乡最俊的后生！”

作者有话说

　　[让我康康][让我康康]棠伢子要独自去上海了！仲华的身体也在慢慢的好起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