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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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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年有余到底相没相信他们几个的说辞。
他没再吵着闹着要找姜绥,在医馆后院安安心心住了下来。
只是七天有六天的时间,都会在徒弟口中埋葬姜绥的无名坟前发上半天呆。
他知道里面埋的不是姜绥,或许是空坟也说不定,但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在京城得知姜绥没死时,他只有一个想法,找到姜绥。
他设想过很多结局,比如姜绥身陷险境无法脱身,又比如受了重伤不得不隐姓埋名躲避追杀,但他独独没有想到如今这种,联合他人费劲苦心、千方百计地为他编造一个巨大谎言。
仅仅是姜绥不想再见他。
连带着这个孩子也不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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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下着绵绵细雨,年有余便不打算出门。
他打开窗户,趴在窗沿上,着迷地看着屋外接连不断落下来的雨。
没由来的,他又想起来与姜绥的最后一次见面。
其实那天他并不是真心想说那些话的,他只是有点生气,气姜绥多日没有回东宫,却又不知在哪儿换了一套他从未见过的白色衣裳。
自己不该生气的,年有余心想,一套衣裳而已,能说明什么,无非是不小心弄脏了随意换了一套而已。
可是当时他就是忍不住,又不想直接问出来,就像自己若是主动问了,就成了输家。
为什么非要争个输赢?
年有余只是不想低头罢了。
不想承认自己会在乎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想承认自己在乎……姜绥。
是的,至少那时的他一点儿也不想承认自己在乎姜绥。
姜绥在最后一刻想的是什么?是国?是民?是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还是那日自己嘴里说的犹如利剑般伤人的话语?
早知道,他当时就应该直接问出来的,姜绥一定会给他解释,这样他就不会生气,不会说出那些话了。
等找到姜绥了,自己一定一定要给他道歉。
年有余暗自下定决心。
而且承认自己在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姜绥都说过那么多次喜欢他了,他说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忽然,一道青色的影子撞在他额头,然后落在窗框上。
年有余揉了揉自己额头,定睛看向罪魁祸首,发现是一只竹蜻蜓。
接着走廊上响起孩童的惊呼声:“完了!小飞撞到人了!”
年有余面露微讶,直起身子朝声源处看去,瞧见走廊上站着一个套着蓝褂子的小孩,对方脸上挂着一副闯祸了完蛋了的表情,又大又亮的眼睛里微微闪着不安,甚是可爱。
年有余心底一软,冲他温柔地笑了笑。
小孩迈着小短腿跑到窗外站定,朝年有余认认真真行了礼,然后仰着头眼巴巴地瞅着他,说道:“对不起。”
年有余忍俊不禁,摇摇头说:“没关系。”
他拿起竹蜻蜓递出去。
小孩向前走了两步,踮起脚尖伸手却还是差了一点,而年有余肚子抵在墙上,也已经是动作的极限。
这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过竹蜻蜓放到小孩手里,小孩侧头看向来人,顿时笑开了,喜道:“爹爹!”
年有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瞧见一个披着宝蓝色斗篷,眉眼艳丽的男子,男子嘴角挂着浅笑,朝年有余微微欠身,道:“太子妃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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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有余愣了一下:“你是……”
脑海深处一道影子一闪而过,速度极快,他还没来得及抓住。
姗姗来迟的徒弟行礼后说道:“回太子妃,这位是新上任的知府李大人的夫人,这位是李大人的公子。”
钟离收了笑容,眉眼间便显得清冷,他接着徒弟的话不卑不亢地说道:“近日夫君受了些风寒,我便来找吴大夫抓药,方才堂里人多,小厮一个没看住就让佑儿冲撞了太子妃,请太子妃恕罪。”
他个子比年有余高出许多,脊背挺得笔直,站在窗外挡了半边天光,无形之中带了一股压迫感。
年有余瞳孔微缩,终于想起来这人他在哪里见过了。
那是在十多年前的朝圣会上,各国使者带着贡品来东灵进献。
当长照国的使者钟离出现时,人群中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长身玉立,一身暗红的衣裳,没有任何装饰黑色腰带裹住了精瘦的腰,长发扎成马尾垂在身后,光是背影,就引人垂涎三尺。
有的人暗自觊觎,有的人出口下流肮脏。
“这就是长照国的钟离将军?长得真是俊俏,不知道在床上的滋味如何?”
不怀好意的声音低低响在耳侧。
年有余偏头看去,发现说话的人是汪尚书的小公子,未及弱冠便已经有十几房小妾,更是京城烟花之地的常客。
汪小公子察觉到一旁的视线,侧过头,与年有余的视线相撞,察觉到他眼里的厌恶,立即尴尬地笑了笑,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方才我开玩笑的,年公子您别当真。”
彼时年父是陛下宠臣,连太子殿下都要敬其三分,连带着年有余也沾了光,地位在同龄的官宦子弟中高出许多,甚至明里暗里被讨好,一时风光无限。
年有余没有说话,转回了头,却发现长照国那位将军借着上贡的动作看了过来,艳丽的眉眼带着一股冷意,目光如同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刃,穿过重重端坐的百官大臣,犀利又准确地落在汪公子身上。
汪公子不过一介草包,哪里接得起这样的眼神,当即心里咯噔一下,背上冒出冷汗,目光躲闪,最后低下了头。
钟离嘴角勾了一个嘲讽的笑,一闪即逝,随后撤回视线,脊背重新挺得笔直,仿佛高山冰原上的一颗雪松,突兀地立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
眼前李夫人与记忆中钟离的脸完美重合在一起,年有余不可谓不震惊,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干巴巴地说了句:“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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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弟领着李佑回了前堂,钟离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眼里略有深意地看着年有余。
年有余也不是傻子,见状便做出邀请:“雨大了,寒气重,李夫人进来坐吧。”
两人落座后,钟离倒也不急,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了杯茶,方才站着时有斗篷遮挡,瞧着不明显,这会儿坐下来了,年有余才看见他小腹隆起,竟然也是有身孕了,就是不知道月份几何。
钟离察觉到他的目光,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说道:“五月有余,太子妃呢?”
年有余低头摸了摸自己肚子,目光温柔,声音却有一丝丝难过:“七个月了。”
钟离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在桌上磕出轻响,年有余被这声响吸引注意,疑惑地望向前者。
钟离道:“恕我直言,如今太子已逝,三皇子党虎视眈眈,太子妃多留这个孩子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年有余眸色一冷,做了一个手势,下了逐客令:“如果钟将军也是来为姜绥做说客的,那么你可以请回了。”
钟离丝毫不意外他能点破自己的真实身份,没有对此辩解,不慌不忙地说道:“太子妃好记性,不过是多年前在东灵朝堂的匆匆一眼,竟能记到如今。”
“钟将军天人之姿,一眼便足以让人印象深刻,甚至是一见倾心。”年有余心中有气,说起话来便不自觉地带上了尖刺,“就比如当年的汪公子。”
汪公子哪是一见倾心,分明是见色起意。
钟离挑了挑眉,那股装出来的礼貌温和不动声色地被什么东西掩盖了下去,轻描淡写道:“依我看,太子妃才是真正的天人之姿,风华无双,否则怎么会得到堂堂东灵太子殿下如此死心塌地的偏爱?”
钟离虽是武将出身,但也是在阴谋诡计中摸爬滚打过来的,又比年有余年长八九岁,有意气他时,阴阳怪气的功夫比他不知道高了多少倍,说完尤嫌不够,又补了一句,“而且听说就连闻达部落首领和风光霁月的陆大人也是对太子妃您念念不忘。”
“你!”年有余气得发抖,“放肆!你竟敢……”
钟离微微偏头,温和的面具终于撕出一道口子,嘴角挂上一个十足恶劣的笑容:“我?”
年有余深吸一口气,眼中情绪浓重,几乎是咬着牙问道:“这句也是姜绥教你说的?”
钟离眨眨眼,明知故问:“哪句?”
年有余不语,漂亮的眉眼冰冷得犹如落了一层霜雪。
不过对于钟离来说,也就是只虚张声势的猫露出了它不怎么锋利的爪子罢了。
“太子妃消消气,”钟离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不慌不忙道:“您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年有余死死地盯着他,恨不得把他肚子里的说词直接挖出来自己看。
“真话就是……”钟离眼珠子转了一半,嘴角玩味的笑还没来得及扬起,就立即恢复成一本正经的表情,诚恳道:“这自然不是太子殿下教我说的,方才是我胡言乱语,冒犯了太子妃,还请太子妃恕罪。”
说完站起身,给年有余行了个礼。
年有余懵了,一腔怒火烧了一半被硬生生地浇熄,卡在那儿不上不下。
“你到底什么意思?”年有余简直要被气笑了,微微抬颌与钟离对视,反倒不自觉地显出一股上位者的气势来,冷声质问道:“你今日就是来特地羞辱我的?!”
若不是他身子不便,对方又同样身怀六甲,他早就一巴掌甩过去了。
“草民不敢,冲撞了太子妃,请太子妃责罚。”钟离态度简直是一整个大翻转,变脸比翻书还快,完了撩了撩衣摆,看样子是准备跪下。
年有余气归气,但念他身子重,也不会让他跪下,正欲起身伸手扶他,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下官李肃参见太子妃。”
年有余愕然转身,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屋外何时来了人。
李肃未着官服,外袍与钟离身上的斗篷颜色花纹别无二致,明眼人一看便是一套。
他行完礼后直起身,年有余这才发现他极其高大,甚至看起来比钟离还要高出一个头。
小麦色的皮肤,刚毅的面部线条,深邃的眉眼,常年征战留下的杀伐之气隐隐萦绕周身,他仅仅是面无表情地站着,就给人一种压迫感。
与钟离不同,他的压迫感有形,且非常显而易见,像一支明晃晃的银枪,锋芒毕露。
至于钟离么,大概就是一支暗箭吧,虽然周身没有慑人的杀伐之气,但是笑里藏了能杀人的刀。
这两口子,某种意义上来说相生相克,绝配。
年有余心里愤愤,出口便是毫不客气的讥讽:“怎么?你也是来羞辱我的?”
闻言,李肃看向钟离,后者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敢与他对视。
李肃微微低头,语气不急不缓:“回太子妃,下官不敢,也不会这么做。”
年有余眼神落回钟离身上,意思是你不敢不会,这位敢,并且已经实施了。
钟离心虚得很,只好将跪了一小半的动作继续下去。
李肃又开口道:“钟离他性格顽皮,前两年又摔坏了脑子,因此行事颇有些不规矩,若是冒犯了太子妃,还请太子妃恕罪。”
钟离跪了一半的动作又停了下来。
年有余算是看出来了,这人根本就不需要自己去扶,因为他就不是真心要跪。
想明白的年有余干脆在凳子上坐稳了,八风不动,睨了钟离一眼,道:“我若是不恕,又当如何?”
“太子妃若是不恕,下官愿代妻受过,”
听到这儿,钟离膝盖一弯,竟是直接就要跪下,但被李肃一个眼神逼停了,他继续道,“太子妃若是肯恕,下官便告诉您真相。”
年有余目光微闪,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他忽然觉得有些口干,伸手去拿桌上的茶抿了一口,问道:“什么真相?”
“有关太子殿下的,您最想知道的真相。”
23
解忧之毒并非无药可解。
它有且仅有一个解法,便是以毒攻毒。
解忧之毒极寒,便用世间最烈的阳毒来攻它。
乌鹿草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这草世间难寻,而姜绥病情严重,不能耽搁,于是徒弟斗胆用了与之相似的合合草。
但姜绥的症状并没有因此缓解,他仍是一天比一天疲惫,五感渐失。
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天,撑着身子用尽力气写了一出戏,交给了贴身侍卫,之后便陷入了无止境的昏迷,无论如何也唤不醒。
侍卫按照他的吩咐将戏折子递给了远在南阳的安公主,很快安公主赶赴云州,排了这一出假死的戏码,暗地里带走了姜绥,并给知情人士下了死命令,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既然安公主下了死命令,你为何要违抗?仅仅是怕我为难你的妻子?你要知道,我不会武艺,手无寸铁,就算你夫妻二人将我杀了埋在这院里,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听完故事,知道了姜绥目前活着,年有余砰砰乱跳的一颗心脏渐渐平缓下来。
李肃道:“太子妃说笑了,您千金贵体,下官不敢冒犯。”
“是吗?”年有余轻飘飘地看向一旁站得端端正正的钟离,“那么李夫人呢?”
钟离礼貌地笑了笑:“草民自然也是不敢冒犯。”
“至于太子妃所疑惑的,自然是因为这也是安公主的命令,而且南阳来的马车已经候在医馆门外了,愿太子妃此行一路平安,得偿所愿。”
随着李肃话落,年有余瞧见小七小九出现在窗外,各自背着一个包袱,显然是早就收拾妥帖了。
见状,年有余起身朝屋外走去,在与李肃错身时又停住脚步,说道:“其实我有点好奇,堂堂东灵曾经的镇武大将军,是怎么与长照国的钟离将军相识相知,又让他心甘情愿抛弃自己的国家和子民,来到东灵相夫教子的,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希望听听你们的故事。”说完便在小七小九的护送下离去。
“走挺快的嘛,这就没影儿了,”钟离走过来依在李肃身侧,两人手臂挨着手臂,没有一丝缝隙,“想不到他人小小的,气性倒挺大,我不过是气了他两句,他要气我十句,真记仇。”
李肃斜了他一眼,淡道:“你还敢说,我让你来请太子妃出门,你怎么说的?把人都惹急了。”
钟离眨了眨眼:“就这么说的啊。”
李肃往旁边挪了一步,不让他挨着,从鼻子里发出一个音节:“嗯?”
钟离一个回合都没坚持住,直接败下阵来,诚实道:“我只是好奇他为何没有堕子,就问了一句,谁知道他直接生气了。”
李肃抬手在他额头敲了一下,与其说是敲,不如说是抚摸,钟离甚至感受到了轻微痒意,让他忍不住去抓对方的手指。
李肃也没挣开,任由他拉着,说道:“没规没矩,他是太子妃,肚子里是皇子皇孙,堕不堕胎岂是你能问的?”
钟离笑了一声,声音里有一丝不屑:“你是他的臣子,我可不是,自然是想问就问了。”
“那你刚刚跪什么?毕竟我才是臣子。”李肃揶揄道。
“我舍不得嘛,怎么可能让你为了我跪别人呢,”钟离讨好地笑了笑,牵引着他手轻轻按在自己肚子上,说道,“他也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李佑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跟个小陀螺似的奔过来抱住李肃小腿,嚷嚷道,“父亲,我也舍不得。”
李肃将他抱起来,问:“你也舍不得什么?”
李佑哪知道舍不得什么,听见了这几个字就跟着一起和了,不过他脑瓜子转得快,立即嘴甜地说:“自然是父亲啦,”想了一下又补充道,“还有爹爹和妹妹。”
“臭小子,舍不得我居然还要想一会儿。”钟离抬手就给了他一爆栗。
李佑捂着脑袋躲进李肃怀里,哼哼唧唧不敢抬头。
李肃眼里笑意闪过,整个人都柔和了两分,他单手抱着李佑,空出来那只手去牵钟离。
钟离自觉将手窝进他掌心里,身体也挨近对方。
廊外雨声渐大,很快便盖过了孩童羞怯的声音,一家人的身影缓缓消失在走廊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