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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弃子 ...

  •   马车停稳在高过数丈的城门口,周梨跳下车,把缰绳递给早已等候在一旁的伙计,自己先往前去。

      天光刚亮,山边铺开一片翠金色,几缕薄云像细长的捻条一样上下错落,中间飘出紫蓝色的光。

      周梨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封纸信,骑缝下一颗绛红色的火漆融在封口处,上面一柄短刀的图案,早已被拆成两半。

      一路烽火。

      梨花巷贯穿的金雀池和玉阶坊挤满浑身灰扑扑的乞丐,福瑞酒楼旗子倒了一半,醉仙楼的门窗倒是开着,里面桌椅板凳像被人啃过一样缺东少西。

      穿过巷子朝高地去,十里坡却还像从前那样一片荒芜,野草越发地青,长过她的腰间,可惜布坊里没有三娘的影子。

      陆陆续续的脚步声响起来,铜甲相撞时,她推开了翠玉山庄的大门。

      庄子里却比城中更安静,像是很久都没有人来过的样子,碎玉池里的浮萍掩过半池清水,剩下的半池也印出一片浑浊的青色。

      更不用提考工院和戒律院爬满墙脚的虎藤。

      周梨收回划向两侧的目光,心下轻轻叹了一口气,沿着池水一路朝翠玉轩中去。

      院子后的梨树往后大概再也结不出果子了。

      她持刀站在梨树前,一圈一圈数着年轮,这时才知道这树的年头竟比她还要大了。

      “还有两个时辰。”有些暗哑的声音响在身后,周梨没有回头,只是不知道怎么了,又想起自己那件织金蝴蝶的百褶裙。

      如今已经不称身了吧。

      “当日入长风门时,你就告诉过我,一日做了刀手,日日都要担忧脑袋什么时候掉下来,想必当当早就知道会有今日这样的下场。”

      “我以为你们相交甚好。”

      陈崔盯着她的背影,发现今日她的衣裳鲜少的干净,收肩窄腰的行装勾出她直身的背脊,像刀刃一样要切开衣布挺出来。

      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越久,他越不能分清,自己长久望着的那个人到底是周梨,还是周青艾。

      “你说石头——”周梨顿了顿,喉间声音淡了两分,“你说七王爷今日监斩。”

      “不错,令签和行斩书已经送过去了。”

      “他收下了?”

      陈崔不自禁笑了一声,道:“小果儿,难道他有第二个选择吗?如今五王爷登基,三王爷和太后一党已经被清算干净,只剩他唯一的弟弟季长桥成了威胁,如果七王爷不收,岂不是正给了圣上一个违旨抗命的罪名?”

      这似乎是陈崔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她的眼皮垂下去,想的却是一路黄沙,一簇小小的火苗,三个在火堆边争抢干饼嬉闹的影子。

      “你是因为他而回来的?”陈崔把玩着一片薄薄的方木,右手不自觉捏住了轮椅木轴,见周梨半晌没有做声,手中一紧,迫得木轴向前过了两道,吱呀一声响。

      “好一个情深意重,”陈崔又笑,道:“当日五王爷让他跟在你的身边,找得时机偷回玉玺,整整一年的时间,你都不知道你身边养了只怎样的狐狸吗?”

      “我知道。”周梨声音很低。

      “你知道?”陈崔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你知道你二姐的消息也是他送上去的?”

      周梨目光闪了闪,抬头看向陈崔,疑心自己听错了。

      “圣上荣登天子位,自然需要一个得当的时机,拿周青艾开刀以慰民心,是再好不过的了。”

      “你胡说。”

      “我胡说?”陈崔折断手中方木,在一片废墟和她目视,“你倒不如亲自问问他。”

      两人对视良久,周梨握刀的手骨节节撑起。

      “他送来的罪行书还在我的桌上。”陈崔把着木轮椅往后转,翠玉轩的屋子被周青艾折断了一半的房梁,剩下另一半堪堪撑在青石板阶上,也像个身残体缺的人。

      周梨看了会儿天色,随他进去。

      屋中陈旧的物件蒙了很多灰尘,往日里她偷吃红薯盘腿看小人书的地方被一截又一截的断木盖住,另一侧有阳光透进来的案桌却还算得上是干净,书架开了一个小口,显然这屋子陈崔也来过几次。

      桌上一册薄薄的纸书,陈崔径自将轮椅摇到窗子口,没有管她。

      周梨上前,纸面“数罪书”三个字笔走龙蛇,她拾起翻开,里面桩桩件件,写的都是周青艾这数年间杀过的人,逃过的罪,如果二姐也有九族可以诛,宗祠上下都会被扫成一片灰烬。

      只是——

      “这是你的字迹。”周梨紧紧捏住书角,折出一段皱痕。

      她忽然将手中纸书往桌上一丢,立时拔刀,刀尖轻垂在地上,周梨慢慢向他走:

      “你知不知道二姐随身带着的书册中夹了一张你塞进鸽子脚筒里的信笺?这些日子里我常常在想,她不是没来得及杀你,是故意放过了你。”

      陈崔心中一震,扶住轮轴的手居然微微发颤起来。

      “好在她已经死了,不然看见你死在摘月刀下,大概会很难过吧——”

      话音未落,身后悉悉索索一阵声响,周梨耳朵动了动,往后一看,书架暗室的通道缝隙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得更大了,脚步声很快靠近,一个接一个的黑影从暗室窜出来。

      天光在屋子里闪过,好让周梨看清,各个腰间都配着铜鱼小牌,手握官刀。

      “大人果然言而有信。”为首的官兵从怀中摸出一卷官令,看了两眼周梨,向陈崔抱拳。

      周梨转身向陈崔望去,见他似乎还是怔怔然,一双木然的眼睛印着混沌,像是根本没有见到屋子里的其他人。

      “官府的走狗,二姐真是看错人了!”

      周梨一声恨骂,将陈崔从恍然间拉了回来。

      倾塌了半边的屋檩下早已响起铿锵的刀剑声,周梨一心要砍了陈崔的脑袋替二姐报仇,硬生生压着数十人的官刀旋身到陈崔的身边,摘月凌空一划,向陈崔的脖颈处斩下。

      他却避也不避。

      一个精瘦的兵将一刀挑开周梨的摘月,沉声一句:“大人小心!”

      陈崔缓缓抬头,周梨一刀被破,剩下的人很快围了上来,一半护在自己的身前,一半包裹了女孩的身后。

      周梨两刀攻开四面相绕的刀光,此时已经再近不了陈崔的身了,她向两侧一望,咬牙点脚到废墟间的门洞旁,正要蹬脚离开,精瘦的兵将却比她察觉得更早,早就横刀拦在洞口。

      刀剑声又响。

      有些日子不见,她的刀法的确精进很多。

      陈崔在窗边慢慢捻着一颗黑色的棋子,看她束发的红带在一片灰烬中高高扬起,不禁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周青艾的时候,乌木般的长发下也束着这样一方长带。

      黑棋在指尖润过,周梨足腕一拧,身法矫健地避开一刀。

      陈崔想起昨夜翻过案桌上的一册暗书,上面详细写尽周梨在山南学堂的五个月,除了识字就是练刀,常常深夜一人在空旷的院中一遍又一遍地挥刀而下,顶上高悬明月。

      而这数月间,他也常在梦中惊醒,在亥时独自撑起自己残破的身子坐上木轮椅,摇到屋外,看夜中一轮弯月。

      两城相隔数百里,看的却是同一个月亮。

      刀剑声越响越急,陈崔的思绪却越飘越远,可惜周梨虽然身手敏锐,刀法却总是差点火候,几轮交手下来,早已露出许多破绽,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被兵将们拿下。

      棋子停在两指间,陈崔轻轻抬起眼皮,摘月从细小的尘微中飞过,他好像又看见了周青艾举刀向自己过来,两唇开合,却是质问:

      “你把她卖给朝廷,换长风门的一时安宁?”

      陈崔像是突然被扒了皮,喃喃道:“是……是……”

      “何时变得这般苟且?”周青艾又问。

      陈崔眼皮暗垂,再不敢抬头看她,猛然间又像是想起来什么,在官刀压上周梨脖子的前一刻,忽然将手中棋子弹射而出。

      “嗡”地一声响,精瘦兵将手中长刀震落在地。

      周梨皱眉向陈崔。

      “还不快走!”陈崔嘶哑着一喊,右手往桌面上的棋筒中一探。

      周梨再不多想,从洞口鱼跃而出。

      数不清的白子由一点向四面八方噬去,屋里几声惊喊,仅剩的几根梁木轰隆隆地塌下,盖住周梨逃身而出的洞口,又听一些琐碎的声响,之后是更大的坍塌声。

      翠玉轩剩下的另一半屋檩就这样尽数倾倒。

      周梨在折断的梨木旁静静等了一会儿,漫天尘土缓缓飘落,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她默了默,看了眼越发灼人的日光,提刀向午门的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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