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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弃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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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还有三刻钟。”兵卫向帷帐下的人抱拳。
季长桥挥挥手,抬着眼皮向上看,日光从帷帐顶上往下照,薄布镂空的花影落进来,像照进树叶间的缝隙。
正前方抬高的木台上绑住一个小麦色的少年,衣裳破了好几道,刑场木条押着朱字立在他的背后。
四面铁兵环绕,百姓们在木台数丈远的地方踮脚,只等少年身下的影子变成最短的一刻。
“犯的什么罪?”
“听说是诛九族的大罪。”
“到底什么罪?”
“我也不知道,只记得十年前我大哥折了宫中一枝腊梅,也是诛九族的大罪。”
“那你还活着?”
“哦,我娘连夜把族谱烧了,行刑时候就只有我大哥一人在刑场上了。”
“这么说来,这少年的族谱也是被烧了吧……”
陈当当在一阵低声的细语里眯起眼睛,和帷帐下的季长桥相视,季长桥冲他点点头,他又垂下眼,看起来一点儿没有害怕的样子。
他也不是不怕死,半个月前被兵府卫押着两手进宫的时候,他就很怕自己再也出不来,再也没有见叮叮的机会。
皇上在龙椅上摸着扳指,底下跪倒朝臣一大片,他看见门主从人群后把着轮椅出现,恭恭敬敬地告诉皇上,当日进长宁殿刺杀先皇和太子的人就是自己,玉玺想必也是被他偷走了。
他这辈子没见过玉玺到底长什么样。
新任的学士大人问他认不认罪,他想起过去这些日子来欠小果儿的几条命,又想起叮叮嘱咐他的几句话,什么也没说,抿嘴低下了头。
在牢狱里的最后一天他想给叮叮写一封信,求狱守宽厚一面,这辈子他没求过什么人。
狱守往他膝盖上踹了一脚,说明日就要砍头的人还想写什么信?他又把脑袋低下去,回到自己的禾草堆上,咬破指尖,又撕下裤脚上还算干净的一圈粗布。
血信写到最后一行,天快要亮了,狱守打着哈欠说漠北的大兵在城里肆虐了大半个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这封信即使写完了也送不到叮叮的手里,明日他就要被处斩,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叮叮一面。
烛火被吹灭,狱守提着最后一顿酒菜放在他的身边,掀开竹篮,只有清水煮白菜。
他想起叮叮熬的排骨粥,心想还不如现在就死了。
狱守忽然很轻地笑了一声,说饿了三天还能有骨气给这些饭菜一个白眼的人,他还是头一个。
狱守把兜帽一摘,在他微微惊诧的眼神中和他并肩坐下,又将竹篮掀开一层,清水煮白菜搁在脚边,另外端了一碗小炒春笋和油碟牛肉,又给他斟了一杯酒,向他碰杯,说好久不见。
他将酒盏一饮而尽,没想到送自己最后一程的人是季长桥。
季长桥又替他满了一杯酒,自己吃了两筷子牛肉,半晌没说话,一碟牛肉吃到底,陈当当才想起来要把腰间藏起来的血信交给季长桥,好让季长桥再转交给叮叮。
王爷的命和刀手总是不一样的。
季长桥摆摆手,又稀松笑了两声,说他不干这活。
陈当当眼皮还没来得及垂下去,又听见他说,“她的金帐篷扎在城外三里地的暖风亭,明日你出了城门,直往西走。”
一封薄薄的通关文蝶压在竹篮第三层的里间。
陈当当哑然抬头,忽然想起宫中传闻,不免脱口而出,“你怎么办?”
他不是不能走,只是听说皇上早就有意要削了七王爷的爵位,血亲之情,却常常担心七王爷有朝一日也会像皇上那样手刃自己的亲哥哥,只等一个罪名要了七王爷的命,永绝后患。
他不是不想见叮叮,可是用他一条命换七王爷和小果儿的两条命,这买卖挺划算。
“左右不过一死。”七王爷又笑了笑,好一派潇洒。
“小果儿呢?”陈当当又问。
“我已答应皇兄,今日之后就自请贬做庶民,只要他放了周梨。”
“你今日如果监斩不利,皇上即使放了小果儿,也不会放了你。”
日头移过一寸,陈当当在刑台上再看季长桥一眼,想起清晨时,狱中所有的看守都被季长桥迷倒在桌子上,牢狱的门打开,通关文牒就放在他的面前。
向西三里地就能看到叮叮,可惜他没有走。
刑台上的大鼓被人猛烈地敲,鼓声连绵,越敲越急,像有千军万马要朝这刑台奔来。
鼓声停,兵卫凑到季长桥的身边又一抱拳:“大人,时辰到了。”
季长桥从竹筒里拾起令签,又看了眼天色,四下的百姓议论声更大了。
“真要砍头吗?”
“那还有假?我大哥行刑的时候我就在底下看,令签一丢,脑袋嗖得一下就飞出去了,正落在我的脚边。”
“……兄台好胆量。”
“过奖过奖。”
陈当当慢慢闭上了眼睛,耳边嘈杂的声音缓缓散去,却有鼓声由远及近地响,韵律时轻时重,和当初在漠北赛马时听见的一样。
半晌,铡刀都没从他的脖子上落下,他疑心自己听错了,又把眼睛睁开。
绑住双手的麻绳猛地一松,四处混乱,有人在喊,“抓住她!”
陈当当回头,周梨左右挡了两刀,又往他胸口上踹了一脚,喊道,“你先走!”
陈当当从刑台上滚落下去,落进人堆,人群作鸟兽散开,他甩开压了朱字的刑条,向后看,周梨脚尖一点,竟奔着监刑官的帷幕飞去。
半空中她的袖口露出一点寸光,匕首极为隐蔽地藏在腕下。
陈当当心中一凛,只怕周梨误会了七王爷,正要蹬腿追上去,耳边的鼓韵却越来越清楚,似乎有人在背后喊自己的名字。
他回头,什么也没有。
地面忽然微微地颤动。
刑台四面的守兵们还没来得及捉下周梨,循声看去,奔走而逃的人群后面激起漫天飞尘,百姓们跑开,黑甲黑头盔的大军从尘雾里策马闯出来。
“铁奴来了,铁奴来了!”
陈当当凝目过去,策奔的黑马边上都挂着一柄长弓,马群还没有到,已经有人在马背上拉满弓弦,领军的一人只手挥下,数不清的箭羽从天而落。
马群从他的身边踏过去,半刻没有停留,很快,刑台四周的守兵和闯进来的漠北军刀枪相交,红樱四飞,只听得到嘶喝和喊叫声。
一片混乱中,有人拍了他的肩膀。
他回头,陈叮叮一身干净的青衣薄衫,在血色四溅中冲他笑吟吟地眨了个眼。
陈当当愣了一会儿,忽然又想起来什么,猛地转头向刑台后的帷幕下看去。
一瞬的时间,周梨把匕首送进了季长桥的右颈。
*
漠北大军在午夜的时候破开皇城大门。
铁蹄从朱门中横贯而过,马夫拉着一板石棺,躲在墙角阴暗的槐树下,等军马都进了宫,才敢抖着两腿驱马出去。
客人按约在巷子口等他,他把缰绳稳稳一拉,先跳下去,守在三人的身边,没有上前。
“从漠北带着那么多人闯进上京城,就是为了把他接回去?”一身黑衣裳的女孩瞪着眼,说不出是惊诧还是嫌弃。
“哎呀,都说了是顺路的嘛,”穿青色衣裳的女孩抱着男孩的手臂,吐了吐舌头,说:
“阿耶律说帐篷外的牛羊越来越少,再不趁着良机来你们这儿抢点东西,我们就要饿死了,我还没想好呢,阿那错就偷了我的大印送给阿耶律,反正怎么都要来的,接当当回去是顺手的事儿。”
周梨扫了两眼叮叮和当当紧牵的双手,一点儿不掩饰脸上的鄙弃。
“你还不是一样,千里迢迢从山沟沟里回来,不也是为了救七王爷?”陈叮叮忍不住揶揄她一句,等周梨从袖子口折出匕首,作势就要往她胸口上扎,陈叮叮赶忙扯着陈当当的手臂,飞快跑开:
“还以为我不知道么?别拿庄子里的伸缩小刀来吓唬我!”
“你们去哪里?”眼看陈叮叮和陈当当在夜色中飞一般地跑远,周梨忍不住喊着问。
“江湖路远!”陈叮叮背对着她挥了挥手。
“后会有期。”马夫听见黑衣裳的女孩笑了笑。
月光如水,有别于皇城内的一派兵荒马乱,皇城外却是处处寂静,家家户户紧闭着门,灯烛也没点一盏,只有马车下吊着的小灯笼一晃一晃的。
周梨从怀中摸出三两银子,交到马夫手心,说了声多谢。
匕首撬开石棺短缝,周梨使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把棺盖推开,一晃眼,就看到季长桥面无血色地躺在里面,双颊像披了霜,嘴唇却是血红色的。
周梨吓了一跳,赶忙轻轻拍了两下季长桥的脸,见什么反应也没有,更是心中一急,扶着棺椁就侧身往里探,将耳朵贴在他的鼻尖上。
等她在从棺椁里直身起来,脸色已是不太好看。
“还躺着做什么!留你在这里睡一晚上好了!”
季长桥从石棺里睁开一条眼缝,见周梨脸上笑意全无,忙扶着棺椁从里面爬出来,向她解释道:
“我在封棺的时候听见守卫说嬷嬷给我画了尸妆,看起来比鬼还要吓人,实在不想你看见我这副样子。”
周梨忍不住噗嗤一口笑出声,又听见季长桥问:
“真的很吓人?”
“比象姑馆的头牌小唱还要好看。”周梨哈哈大笑两声,从袖口中摸出一纸短笺,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来?”
季长桥用袖子使劲抹了抹脸上的脂粉,摇摇头,随口道:“我只是有些想你,并没有想过你一定会回来。”
周梨一愣,又问:“你用我的鸽子送来这纸信笺,难道不是为了求救吗?”
“我只是想见你。”
周梨听见季长桥这样说,再将信笺摊开,上面写着——事急,速回。
“那你看见我用匕首扎你,也一躲不躲……”
“我相信你不会害我。”季长桥笑了笑,一双眼睛看她,问:“我脸上擦干净了没有?”
周梨呆呆地点头,见季长桥侧脸还留着一点惨白的粉色,伸手过去帮他轻轻擦了擦。
两人并肩朝巷子另一头走,影子靠得很近,周梨的右手总是时不时地碰到季长桥的左手,走了好一阵,月光柔柔地从头顶罩到他们的脚尖,谁也没有说话。
临到巷子口,周梨忽然顿住脚步,回头往后望。
“看什么?”季长桥问。
她依稀能看到两个女孩挽着手在玉阶坊前等红豆糕,削瘦清冽的女人推着木轮椅经过,椅子上的男人嘴角微微地笑,后面是两个并肩的大男孩,一个面如铁色,冷冰冰地走在左侧,另一个身着锦服,背手走在右边。
巷子里一片寂静,屋檐上落着长尾黑燕,长沟中是粼粼清水,天际中一轮弯月安静地挂着。
有一些东西没了,有一些东西还是在的。
她转头回来,牵起季长桥的手向前,摇摇脑袋,笑着说:“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