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红绸》尾声抱柱而汪

9、弟子规

　　民国十二年的梅雨涨潮时节，沈兰隅在解剖学课本里夹了本《新青年》。祠堂改建的学堂飘着霉味，天井漏下的雨丝打湿他新裁的立领学生装，钢笔水在"德先生"三个字上晕出青鹤形状。

　　"沈同学，这是违禁读物。"

　　族学先生戒尺敲在解剖图生殖系统位置时，檐角铜铃正指向未时三刻。兰隅盯着先生长衫下露出的缠足布，突然想起上月在省城女中看见的玻璃丝袜。他故意将《玩偶之家》剧本抖落在青砖上，惊得牌位龛里的祖宗木主都晃了晃。

　　"跪下！"

　　沉香木杖砸在膝弯的力道，与父亲描述祖父责罚大伯时如出一辙。兰隅数着地砖裂缝里的蚂蚁，发现它们搬运的糕屑正是今晨祠堂供品。当先生诵读《弟子规》的声音混着雷声滚过房梁时，他忽然看清梁柱裂缝的走向——竟与父亲书房暗格里那幅人体骨骼图耻骨联合处惊人相似。

　　放课钟响得突兀。兰隅在祠堂后巷被个穿洋装的少女拦住，对方齐耳短发别着翡翠发卡，正是他去年埋在桃树下的那枚。

　　"林秋笙你疯了！"兰隅将人拽进废戏台，惊觉她旗袍开衩处露出的肌肤，与解剖图标注的股动脉位置重合，"让族老看见你这身打扮......"

　　"看见又如何？"少女从手袋掏出褪色的戏票，日期赫然是宣统三年，"你托我找的旧档案，在省图书馆发现了这个。"她指尖点着票根处的"青淮"二字，"民国元年警务厅的失踪记录显示，这人最后出现地点是你们沈家祠堂。"

　　暮色漫过残破的戏台。兰隅摸到柱子上经年的抓痕，突然意识到这些痕迹连起来竟是五线谱。当秋笙哼出《卡门》的调子时，抓痕缝隙里簌簌落下金粉——和父亲珍藏的翡翠翎子上镶嵌的鎏金同源。

　　更钟敲响时，兰隅在祠堂供桌下摸到了暗格。新式手电筒光束里，褪色的戏装水袖裹着泛黄报纸，头版头条"沪杭铁路通车"的新闻下，压着张民国元年的离婚诉状。原告栏"林素娥"三个字刺得他眼眶生疼——那正是母亲的名讳。

　　祠堂突然灯火通明。兰隅将诉状塞进西装内袋时，听见身后传来沉香木杖的闷响。祖父的官服补子已换成中山装，唯有腰间翡翠翎子金链未变，在电灯下泛着冷光。

　　"跟你父亲一样不安分。"祖父的声音裹着痰鸣，兰隅闻到了吗啡膏的气味。当年在省城医院见过的临终病人，都是这般腐朽的气息。

　　秋分祭祖那日，兰隅在供品中发现母亲的手札。蝇头小楷记录着民国三年那个暴雨夜，她如何将翡翠翎子藏进长孙襁褓。当他读到"青淮临去言道：待铁路通徽州之日，沈氏族规当破"时，窗外突然传来汽笛长鸣。

　　新安江畔的蒸汽轮船惊飞群鹤。兰隅在码头工人中看见个戴毡帽的身影，那人转身时露出的淡青胎记，与父亲酒后展示的旧照片如出一辙。他追着那抹青影跑过青石板街，在茶楼戏台前被穿长衫马褂的老班主拦住。

　　"小少爷点出戏？"班主腕间银铃与祖父描述的旧物相似，"新排的《雷雨》，比老戏有意思。"

　　夜戏开锣时，兰隅在后台发现褪色的戏箱。盖着"青淮"印章的《玩偶之家》剧本里，夹着张泛黄的铁路规划图。当他辨认出图纸背面用胭脂写的"自由"二字时，戏台突然大亮。

　　林秋笙穿着娜拉的戏服立在追光里，短发染成西洋画报上的铂金色："沈兰隅，你敢不敢跟我演最后一幕？"她扬起的戏票日期正是今日，座次栏空着两个位置。

　　祠堂方向传来嘈杂人声。兰隅扯开中山装领口，将翡翠翎子塞进秋笙的手提包："去火车站找戴毡帽的人，他认得这个。"转身迎向举着火把的族人时，他忽然想起解剖课上的耻骨结构——原来人体最坚硬的部位，早被沈家用来制造跪拜的茧。

　　黎明前的混战中，兰隅听见祖父的翡翠翎子碎裂的脆响。当族老们咆哮着要行家法时，江面传来震耳欲聋的汽笛声。第一列开往杭州的火车冲破雨幕，车灯照亮祠堂匾额上"贞烈流芳"四个字，惊得举着桃木钉的族人纷纷退避。

　　素娥在月台遇见穿长衫的戏班琴师。对方递来褪色的婚书时，腕间淡青胎记正与兰隅满月照上的胎记重合。当火车喷出的蒸汽模糊了送别的人群，她终于看清琴师耳后的朱砂痣——与当年青淮留在砚声喜服上的胭脂印如出一辙。

　　民国十三年的清明节，兰隅从北平寄来穿着学士服的照片。素娥在祠堂烧毁最后本族谱时，在灰烬里发现了翡翠翎子的金角。当她把金角熔进新打的钢笔尖时，忽然听见戏班子在渡口唱新编的《子夜》：

　　"这吃人的礼教终要埋进铁轨下，且看新时代的火车轰隆隆——"

　　祠堂轰然倒塌的瞬间，素娥望见江面白帆如箭。那些曾缚住三代人的天井裂痕，终于在新浇筑的水泥月台上，碎成了装饰性的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