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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寒衣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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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涨满祠堂天井时,素娥在产房闻到了龙涎香。她攥紧床幔上悬的翡翠翎子,腹中剧痛与五年前吞下假元帕那晚如出一辙。接生婆突然尖叫着跌坐在地,铜盆里的血水映出婴儿后颈——淡青胎记蜿蜒如鹤,恰似某人锁骨下的旧痕。
"少夫人用力啊!"丫鬟将参片塞进她齿间。素娥在血腥气里辨出了祠堂焚烧族谱的味道,恍惚看见老夫人立在屏风后,腕间翡翠镯磕碰出《游园惊梦》的节拍。
婴儿啼哭穿透雨幕时,檐角铜铃正指向申时三刻。素娥看着嬷嬷用沈家祖传的锦缎裹住孩子,宝蓝色缎面上金线绣的"长命百岁",与她嫁妆里那匹裹过黑棺的布料出自同一织机。
"哥儿眉眼像极了少爷幼时。"乳娘将孩子递来。素娥指尖抚过婴儿耳后的朱砂痣,突然记起砚声醉酒那夜的呢喃:"青淮这里...原是有颗红痣的..."
祠堂方向传来钟声。素娥推开雕花窗,望见九十九级青石阶上,砚声正跪接族长赐下的沉香木如意。五年前那个雨夜浸透喜服的少年,如今连袍角褶皱都规整得如同祠堂牌位。
暮色漫过马头墙时,素娥在枕下摸到了潮润的信笺。松烟墨写着"亥时三刻,老桃树",字迹晕染处透出龙涎香——自青淮消失后,这味道五年未散。
残月被乌云啃噬过半。素娥提着玻璃风灯钻进祠堂后巷,灯影扫过青砖上经年的血渍,在第五块砖的裂缝处突然熄灭。她听见桃枝折断的脆响,转身正对上一双染着胭脂的眼。
"少夫人别来无恙。"青淮从树影里转出,月白长衫下摆沾着新泥。他怀中熟睡的孩童突然啼哭,后颈淡青胎记在月光下泛着水光。
素娥踉跄着扶住树干,掌心被符纸割出血口:"这是..."
"令郎抓周那日,砚声是否选了翡翠翎子?"青淮将孩子递来,襁褓里掉出半块雕鹤玉佩。素娥认出这正是五年前新婚夜,自己藏在妆奁暗格的那块。
祠堂突然亮起火光。青淮将素娥推进桃树洞时,沉香木杖砸地的闷响惊飞夜枭。素娥透过树缝看见砚声的官靴踏过青苔,五年光景已将少年郎的足音磋磨得与沈老爷一般沉重。
"出来。"砚声的声音裹着祠堂香灰的涩。青淮低笑着解开衣带,素娥看见他腰间新添的鞭痕,与五年前黑棺上的镇魂钉走向相同。
翡翠镯突然发烫。素娥低头见镯面"素"字正在渗血,怀中婴儿却咯咯笑起来。祠堂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她望见老夫人倒在列祖列宗牌位前,枯手仍指向"沈鹤卿"的灵位。
子时的更鼓混着雨声。素娥抱着孩子冲进祠堂时,砚声正将青淮按在供案上。烛火摇曳中,两代人的影子重叠在描金柱间,恍如三十年前族志记载的"逆伦"场景。
"母亲最后说的话..."素娥掀开老夫人紧攥的左手,褪色的戏票飘落在血泊里。民国三年的日期刺痛了砚声的眼——那正是青淮消失的次年。
青淮忽然挣开桎梏,染血的指尖抚过砚声官服补子:"沈大人如今也学会用鹤纹了?"他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疤痕,形如当年沈老爷书房暗格的钥匙孔,"令尊临终前托我带句话——"
惊雷劈断祠堂梁柱。素娥在瓦砾纷飞中护住孩子,看见青淮将半块玉佩塞进砚声口中。血从知府大人的唇角溢出,与五年前新婚夜他们分饮的合卺酒同色。
暴雨冲垮了后巷桃树。素娥在废墟里拾到个生锈的锡盒,褪色的婚书上并列写着"沈砚声"与"沈青淮",日期却是今日。当她翻到背面的婴孩八字时,突然发现墨迹未干。
晨雾漫过祠堂断壁。素娥看着官差抬走青淮的尸首,月白衣角垂落处,淡青胎记正与她怀中婴儿渐渐重合。知府大人跪在废墟里捡拾族谱残页,官帽下露出的白发,与当年沈老爷如出一辙。
百日祭那晚,素娥在妆奁底层发现老夫人的手札。蝇头小楷记载着宣统三年的暴雨夜,沈夫人如何在桃树下埋下假族谱。当她读到"墨卿青崖俱殁于此"时,腕间翡翠镯突然断裂,"素"字坠地粉碎。
秋分那日,素娥带着孩子站在新植的桃树前。知府大人奏请旌表的文书与青淮的戏服同焚于祠堂旧址,灰烬里未熔的翡翠翎子,成了长孙抓周时紧攥不放的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