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鱼精不可理喻》碧玉酥山

12、你再试试

　　温衔霜本体受损，在床上躺了大半年。

　　一朝醒来，却得知小小早已不在了，又病了大半个月。

　　青和本打算等温衔霜醒来再公之于众，谁料她伤得太重，等了三天之后召集留苍山的小妖为小小办了送葬仪式。

　　青和得知她终于醒了，连夜从外面赶回来，此时已是傍晚。

　　“小小葬在哪里？”

　　“离湖附近最好的山头，风景好，风水也好。”

　　温衔霜现在仍很虚弱，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去，“带我去见他。”

　　青和连忙拦住她，“绛雪大人，这天快要黑了，明早再去也不迟。”

　　温衔霜一时挣不开他的力气，语气发虚：“我现在和普通的小妖无异，不再是绛雪大人了。”

　　她眼神坚持：“带我去。”今日是小小的忌日，她无论如何也要去。

　　陆渝恰好端着一碗粥进来，“你把粥喝了，我们就去。”

　　青和的表情写着一百个不同意：“你怎么也跟着胡闹了？”

　　见陆渝过来，起身给他让位。

　　陆渝顺势坐下，用汤匙舀了一口粥递过去，看着温衔霜：“她想去便去吧，有我在不会有事。”

　　青和自知无法改变，索性到门外去等。

　　温衔霜看着为她俯身的陆渝，一时不说话。

　　“怎么了？”

　　“你这样……我不喜欢。”

　　陆渝看她一眼，汤匙递到她嘴边，“不是要去看小小吗？赶紧喝吧，等会儿该凉了。”

　　温衔霜伸手，尝试把端着的碗和勺子移开，却推不动，试了几次也无果，还是坚持：“不喝。”

　　“你确定吗？”陆渝没有表情地问。

　　“确定。”

　　陆渝看她一眼，“这是你说的。”

　　他把勺子放回去，搅拌几下后仰头喝了一口，右手捏着她的下巴，亲了上去。

　　温衔霜开始挣扎起来，为了不让粥洒一地，陆渝的左手将碗放到了一边的柜子上，随后抓住了她的双手。

　　温衔霜挣脱不了，一边震惊他的行为，一边难以相信没了妖力竟如此弱小。

　　她不知道的是，自从昏迷之后，陆渝就无微不至地照顾她，时时关注天气的变化，变冷变热都要让他忙上一阵子。日日给她梳发打理，比自己还要上心，再加上躺了大半年，身子骨比之前自然柔弱一点，娇嫩一点。

　　她被迫吞咽几下，泪珠已经攀住睫毛，惹人怜惜。

　　陆渝自始至终都睁着眼睛，观察她的反应。见她要哭，忙退出来，伸手去拿碗给她自己喝。

　　温衔霜却以为他还要像刚才那样，着急忙慌去抓他的手，“我自己喝。”

　　“我递给你。”

　　温衔霜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喝。

　　歇口气的间隙，她说：“不过半年不见，你就成了这副样子。”

　　“怎么，你不喜欢？”

　　她不说话，埋头专心喝粥。

　　狡猾的鲤鱼精，明目张胆地耍流氓。

　　陆渝忽然开口：“那次，你哭了。”

　　温衔霜愣住了，大脑呆滞半晌又转起来。他说的是自己躲在他怀里偷偷哭那次。

　　那时的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还有些舍不得，怕自己一时冲动说些不该说的话。

　　然而现在，她妖力全无，寿命大为缩减，迟早也是要走的，不管怎么看，她现在都是累赘。

　　她将碗放在一旁，没有回答这句话，低着头不看他，只说：“我去找青和。”

　　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胳膊。

　　陆渝将床边的披风给她披上，随后一把将她抱起，往门外走去。

　　温衔霜哪能这个样子出去，挣扎着要下来。

　　陆渝垂眸，“你要是还想去，那就别动。”

　　温衔霜果然安静下来，他的表情带上冷意，瞳孔深而黑。她丝毫不怀疑陆渝话的真实性，只得由他去。

　　陆渝就这样把她抱出门，在门外等候的青和看见这一幕，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面上未显，避开视线：“那就随我来吧。”

　　温衔霜头一回觉得羞耻，紧紧埋在陆渝的肩头，像是要钻进他的身体里。

　　陆渝自然察觉到了，垂眸看了她脑袋一眼，“刚下了点雨，地上有点湿滑，你搂紧了。”

　　在前面带路的青和踉跄一下，差点平地摔。

　　温衔霜没动，肩头传来她闷闷的声音：“这天气怎么这么怪？一点征兆都没有……”。

　　她本来是扒着陆渝的肩，腰间的手忽然松了又搂紧，温衔霜条件反射搂住了陆渝的脖子，头顶传来一声抱歉：“脚底打滑了。”

　　青和的白眼都要翻到后脑勺了，脚上加快速度，一秒都不想多待。

　　埋着头的温衔霜皱起眉。

　　之前下大雨，也没见留苍山这般滑脚。这样想着，她倒是慢慢转过脑袋，顺势抬起来。

　　渐入黑夜的留苍山碧空如洗，干燥的气息糊了她一脸，点点繁星眨着眼睛，似乎在看她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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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衔霜冷着脸：“放我下来。”

　　双脚刚沾地，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青和的确选了个风水宝地，坟头四周都是树，春能赏花，夏能纳凉，秋能丰收，冬能挡雪。

　　温衔霜扯着笑：“他最讨厌桃花了……”

　　“怎么会……”青和连忙解释，后又想起什么，从袖口里掏出一枝桃花，绿叶红花相称，还是当初那边鲜活，“这是小小留给你的。”

　　温衔霜有些惊讶，接过那枝桃花，“你已经化灵了？”她很是欣慰，如此，她能更放心地离开。

　　“嗯。夜里风凉，您多注意身体。”绛雪大人如今不必从前，须得多多注意。不过他显然是多虑了，在一旁默默站着的陆渝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件更厚实、也更合适的斗篷，从善如流地披上去然后系好。

　　一看就是量身定做的女式斗篷，将原本单薄的披风盖住了，和她本体的颜色相近，衬得她的皮肤更白。

　　温衔霜下意识动用妖力去探查这桃花上封存的妖力，右手刚伸出，愣在半空，许久才放下来。

　　她已经没有妖力了。

　　“绛雪大人……”

　　青和反应过来，后悔得想打自己一巴掌。自己解开封印给绛雪大人看不就完事了吗？非得在伤口上撒盐。

　　陆渝牵起她的手，温柔地说：“你再试试。”

　　青和心说他真是在作死啊！忍了又忍，还是忍住没发火。

　　温衔霜疑惑地转过头看他，没有说话，但满是疑问。但对方依然是肯定的眼神，明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再尝试了一下。

　　这一次，手掌心涌出源源不断的灵力，她的眼里满是惊愕还有跳动的喜悦。

　　青和也看呆了，也好奇这是怎么做到的。

　　陆渝还是决定告诉她：“我用了共生诀，我的力量你也可以使用。”

　　温衔霜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共生诀，生死都与对方共担，长寿的那一方会把自己的寿命分给对方，对方若死，自己也活不成，痛苦也由双方共同承担。由于此法偏恶毒和极端，无所裨益，这个法诀几乎不见流传。

　　敢将自己的生死交到别人手里，这世间怕也找不出几个。

　　这个法诀对她来说并不影响，自己的身体她再清楚不过，仅剩的寿命在一只化灵的大妖面前真的微不足道。

　　青和简直大开眼界，没想到这妖看着沉默寡言，实际上胆子大得要命！共生诀的使用者若无百分百的真心，可是要遭反噬的，他怎么敢拿命去赌自己的真心！

　　又有多少妖能明白自己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呢？他又如何保证以后得每一天，他都会待她如初，永不变心？

　　青和不理解这种做法，却又不得不佩服他的勇气和胆量。

　　晚风吹来，撩起她和发丝，和陆渝的发丝交缠不分。

　　陆渝听到风中的低语：“我从没见过种蠢鱼。”

　　滴答——一滴晶莹落于花蕊上，激起一阵妖力。

　　封印解开了。

　　一片花瓣缓缓飘落，小小的虚影映射在空中。

　　温衔霜的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哑得不像话：“小小……”

　　“温衔霜，你不会哭了吧？不用想都知道，肯定丑死了。”

　　面对这种欠揍的语气，温衔霜一点也不生气。不，她从没生气过。明明才隔半年，她却觉得像是过了大半辈子，留苍山的离湖现在仍是废墟，长满了杂草，过去的记忆全部被淹没到土里，变成了尘埃，化作了养分，却长不出花来。

　　记忆中的那朵蘑菇，再也不会一边嫌弃自己的桃花，一边把自己埋进桃花堆里。

　　青和想去安慰她，一只手制止了他。陆渝的意思很明显，等她把积压的情绪爆发出来，心里才会更好受些。

　　青和抿着唇退回来。

　　“温衔霜，新来的那条鱼做饭挺好吃的。”

　　“知道的，你总是三番五次去蹭吃的。”

　　“温衔霜，别老是躲在离湖，多出走走，就算你是桃花，也会发霉，树上也会长出蘑菇。你说那会是什么颜色？淡粉色？不好，那就和你的桃花一样了，不行不行。”

　　温衔霜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此刻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跟掉线的珠子似的，哗哗往下砸。

　　又有几片花瓣掉落。

　　温衔霜紧紧捏着那枝桃花。

　　“温衔霜，虽然你很幼稚，但有些时候，我觉得挺可爱的。那次吵架我不是有意的，为了向你赔罪，我特意准备了礼物。”小小在虚空中狡黠地眨了下眼睛，“我是不会告诉你礼物藏在离湖的桃树下的。”

　　虚影开始变淡，小小顿了一下，继续说：“你记得帮我照顾一下我的孩子，要时不时松土，水不要浇多了，它们不能被太阳直晒·还有，我会很想你的。”

　　虚影渐渐消失。

　　温衔霜已经没有多余的眼泪了，失神地看着黑空，好像又看见了小小的身影。

　　桃枝上最后一片花瓣掉落，原先还生机勃发，转眼就变成了枯枝。

　　温衔霜握着枯枝，好半晌没动静。

　　全程在一旁静静注视的青和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半年以来萦绕在他心中的问题。

　　“大人，您是不是知道小小的身份，所以·才让他去找命脉，对不对？”

　　温衔霜缓缓睁开眼睛，久到青和怀疑她默认之后，终于开口：“若我知道他的身份，那团黑雾也不会放肆那么久，我也不会困在这里这么久。”

　　她的声音在夜里很轻，“但小小的死，的确与我脱不开干系·”

　　青和意识到自己错怪了绛雪大人，又让她心生困扰，手足无措地说：“我并无错怪您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相。我知道，您也是无辜的。”

　　温衔霜将那段枯枝轻轻放在小小的坟头，转过身来却发现，他们来的路上此刻全是排成长队的小妖，手里捧着祭品。

　　青和上前一步解释说：“今日是小小的忌日，大家都是来祭奠的。”

　　温衔霜看着他们手里的祭品，双手捏了捏裙角，神情有些慌乱，“·我知道。”

　　她知道，但是她却什么都没准备。

　　“温衔霜。”

　　她看过去。

　　几米开外的距离，陆渝提着食盒晃了晃，“走得急，忘带了吧？我一起装好拿过来了。”

　　温衔霜的眼神动了动，双眸含着笑，“谢谢。”

　　她走过去，陆渝已经将食盒打开。温衔霜拿出两个盘子，一个是云梅糕，一个是糖醋里脊。

　　她小心放到墓碑面前，随后弯下腰，深深敬了一礼。

　　后面站着的小妖一惊，连忙跟着弯腰，端着祭品的双手往下。

　　温衔霜走向陆渝，看着一只又一只小妖一次放祭品。

　　石大娘端了一个大盘子，是份量很足的菜肴，“知道你老是磕到石子，这次老身时刻注意着，保证里面没有一颗石子。”

　　狐三娘带来的是一件小披风，蓝色与白色交织，其上绘着蘑菇图案，很像小小，“经常看你躲太阳，这件披风既能遮阳也能挡风御寒，颜色也很称你，你瞧瞧，多可爱。”

　　松小二瘸着腿，一轻一重地往前走，青和上前搀扶了一下。

　　“小小，你说想尝尝松子是什么味道，我攒了好久。这满满一袋都是你的。不过，你可千万不能贪多。”

　　地瓜生性沉默，他将一大袋地瓜干挨着松子放下，看了一眼墓碑，“你在那边多保重。”

　　蟹家三姐妹送来的皆是海鲜产品。蟹大姐说：“这些都是难得的美味，你可要记得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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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是小萝。

　　地上堆满了祭品，堆得比他还高，他的娘亲帮他把红绳放到了墓碑上。

　　“小小哥哥，这是娘亲小时候给我的，上面有一只蓝色的小贝壳，晚上还会发亮。它是我的幸运手串，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希望保佑你一直都幸运。小小哥哥，在我心里你就是大英雄，等我化灵了，我也要保护留苍山，保护你！”

　　小萝的阿娘摸摸他的头。

　　留苍山五百二十七只小妖都献上了祭品，把整座坟头围了厚厚的一圈。

　　温衔霜看着快把坟头淹没了的祭品，忽然知道了。她之前曾打趣他是因为嘴毒才搬到自己这里来住。

　　温衔霜知道留苍山有一种蘑菇，色泽鲜艳，自带剧毒，碰一下都会致死。这种蘑菇都在深山，很少会碰到，寻常蘑菇并无毒性。小小是被松小二捡回来的，事后并无中毒迹象。

　　温衔霜也没发现他体内有毒素，所以只当是普通蘑菇。

　　她重伤半年后醒来，偶然翻到一本《奇物志》。书上记载，有一种罕见的蘑菇，生长于水边，食之剧毒，色蓝。

　　至此，她才知道小小的真实身份。

　　温衔霜看着桃花飘飘洒洒地覆上坟头。

　　离湖的桃树百毒不侵，你是怕伤害到大家，又怕没有妖陪你会孤独，所以你才来找我的吧。

　　几日后，青和前来辞行。

　　“要走？去哪里？”

　　青和笑笑：“哪里都行，小小特别想下山看看，等我走遍大好河山，回来跟他慢慢讲。”

　　“也好。”温衔霜想，小小到时候定然十分开心。

　　一百年后。

　　院中桃树之下，温衔霜给小小菇松了松土，又抓了几把桃花给它们盖上。

　　明明只是简单的动作，她却隐隐冒汗。

　　离开墓地之后，她便连夜将离湖岛上幸存的小蓝蘑菇都转移到这里来，仔仔细细地照顾，时不时说说话。

　　“小小，我看它们两百年都化不了形。”

　　“你说小蘑菇化形的时候看见我，会叫我什么？阿娘？”

　　温衔霜轻轻笑出来。院中风又起，卷起地上的小花瓣，又轻轻放下。

　　“小蘑菇都会怕高吗？”

　　回答她的只有轻缓的风声，来自远方。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