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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守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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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的晨钟撞碎薄雪时,谢云正对着镜子梳最后一遍头。
墨云梳被谢云小心翼翼地握在手里,但划过发丝时,裂璺处还是不小心勾住了一缕断发,梳齿间瞬间多了几根银白的发丝,疼得她睫毛微颤。
谢云缓了会后,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连续六天的守灵让她的脸色显得有些疲惫,谢云低下头,轻揉着太阳穴,正叹息着,身后一串银铃般的声音传来:
"少奶奶该去灵堂了。"
谢云循声望去,瞧见春莺捧着铜盆进来,水面上浮着几茎白梅。这通房丫头总爱在鬓边簪新鲜时花,今日是朵颤巍巍的玉兰,倒比谢云髻上的凤钗更鲜活。
谢云简单洗漱后,起身向房间角落的包裹走去,那里堆放着随着谢云北上而来的嫁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里应该还有一把古琴——周家祠堂昨夜传话,要她在头七最后一日的辰时给婆婆灵位弹首安魂曲儿。铜盆里漂着冰碴的水映出她冷笑:生人给亡人弹琴,倒是比冲喜更荒唐的孝道。
谢云在描金箱底翻出古琴,琴底压着几页琴谱,中间还夹着片干枯海棠。这花瓣原是母亲梳妆匣里的旧物,如今被谢云带在身边。
她指尖抚过琴弦,琴声如流水潺潺,恰是谢云母亲最喜欢的《幽兰》调。
简单奏罢,谢云抱着唐琴了走出房门,天灰蒙蒙的,像是谁把陈年墨块碾碎了泼在宣纸上,只觉莫名的压抑。
跛足踩雪的咯吱声从身后传来。
周全腋下夹着蓝布包匆匆走过,布角露出半截《新青年》封皮,红得像她嫁衣上盖头的那块。谢云故意踢翻屋外的铜盆,冰水泼在他袍角:“大少爷的圣贤书里,有教人躲着妻子走路吗?”
他僵着身子不回头,耳尖却红了:“还有三本空白账本急着填写…父亲,马上要回来了……”
直到那抹鸦青长衫消失在视线里,谢云才嚼出这话的滋味——周家的当家,破喜仪式的主导者,要回来了。
像似要把脑袋里的繁文琐事丢掉般,谢云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向门外走去。
尽管不是第一次去向灵堂了,但谢云还是对周府宅院的规模啧啧称奇,这里比她想象中更像个精密机括——东厢房檐角的铁马响三声,西角门便会有小厮抬着食盒经过;游廊里哪个婆子咳嗽了,穿堂风立刻裹着药香填补空缺。
谢云来到了灵堂,却发现堂内正端坐着一个身影,看起来像是早已等候多时。
"是云姑娘来了吗?"那身影头也没回地便问道。
谢云没有应声,径直坐在了身影的旁边。
"昨儿程杏林给全儿诊脉,说冲喜果然见效,虽然没能救下全儿母亲,但是全儿自己的身子骨倒是硬朗了些。都说老一辈的苟活,吸取的是年轻一代的精血,也不知是真是假。"
那身影扭头看向谢云,自上而下地打量了番,最后停留在她平坦的小腹上。
“咱们周家男丁稀少,希望云姑娘可以加把劲呢。”
“姑母说笑了,生儿育女哪是一夜就能完成的事。”谢云边说着,边把古琴摆好,没等周家姑母回话,一曲《幽兰》便从指尖流淌而出,如泣如诉,余音袅袅。
直到暮色爬上灵堂梁柱时,这最后一轮安魂送归的仪式才算完成。
钟声漏过了雕花的窗户,谢云没有离开,仍跪在蒲团上数着纸钱。铜盆里的火苗被穿堂风压得低伏,墨云梳随意地别在腰间,沁着凉意,像块化不开的冰,又好似小时候母亲牵着自己的手。
谢云望着灵位上"周门陈氏"的描金字,恍惚间又想起婆婆临走前枯瘦的面容,还有咽气前的那句"心安之所",混着药苦气缠在梁上。
槛外忽起拐杖点地的闷响,霜色大氅挟着雪气卷进灵堂。周全镜片蒙着层水雾,氅衣下摆湿漉漉拖过青砖,跛足在砖面刻出深浅不一的痕。
"父亲明日到。"他解了氅衣罩在她肩上,松香混着西洋墨水味漫开,"北平的雪粒子比常州重些,路上压折三根电线杆。"
谢云肩头一暖,瞥见他中衣领口露出的孝麻边:"你不..."
"没关系。"他蹲身添香,檀灰落在手背,"母亲最后的仪式,多亏你替她抚琴,我们回屋吧。"
腊八的雪粒子簌簌落着,新婚的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屋内走去。路过梅园时,周全停下了脚步,他看着枝头的残梅,早已裹上了冰晶。周全松开了搀着伴侣的手,走到了梅树下,随手拿起了摆放在一旁盆景上的剪刀,踮起脚剪起了枯枝,跛足陷进积雪,长衫后襟沾满碎琼。
"放着让我做便是。"谢云看着心头一紧,快步走去扶他坐在石凳上,触到他掌心的茧。
他摘了眼镜呵气擦拭:"母亲最惜这些梅树。"镜片后的眼睛泛着血丝,"说花开时像极了她嫁衣上的花纹。"
风过梅梢,雪粒落进周全后颈。谢云鬼使神差伸手去拂,却被他攥住腕子。他掌心滚烫,素净的手指抵着她的脉搏:"当心冻着。"
说罢,周全并未松手,接着说道:"明日父亲若为难你..."话未说完,便看见春莺提着灯笼正匆匆往灵堂去。
春莺看见二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她向二人作了个礼,便继续向前走去,鹅黄色的裙裾扫过青苔,恍若一朵花。
谢云二人回到屋中,周全对谢云怀里的古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听说...这古琴是你的嫁妆之一?"
谢云颔首,不知周全为何突然提起这把古琴。
“可以借我看看吗?”
谢云把古琴递了过去,周全放平古琴,指尖在琴弦上虚划了几道,谢云看清那是《广陵散》的起手势。琴声响起,恍惚间,她好像看到墨云梳斜插在窗棂上,翡翠的梳面上现出句小诗:"当时只道是寻常"。
就在二人赏琴之际,春莺已经来到了周家祠堂,她慢悠悠地走到了周母碑前,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嘟囔着“莫怪莫怪”。
跪罢,春莺从怀里掏出了个檀木盒,与碑中那个盒子相差无几。不消片刻,两个木盒便掉了个包。
完事后,春莺快步离开了祠堂。窗外老梅被积雪压断枝桠,啪嗒一声,惊得碑前的长明灯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