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冲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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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今年常州下的第一场雪，是谢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场雪。初冬的雪下得不大，柔柔软软飘落在发梢、肩头，没过多久，枝桠树干上便尽是雪白，大地银装素裹，谢云想着她的先祖们论雪时的场景，嘴里念念有词：“白雪纷纷何所似……”，一边又饶有兴致地伸手接住，六角形的雪花躺在她的掌心，手指轻轻一触，便只剩下一滴薄凉的水珠，覆在错杂交织的掌纹上，一阵凉意顺着手涌上了心头。
她忽而呆住了，就这么怔怔地看着掌心在周遭寒气中仍旧未散去的水滴，许久之后十指才缓缓拢上，仿佛抓住了什么稍纵即逝的东西。
雪还在下，纷纷扰扰。
在谢云远嫁离乡的前一晚，张妈用一柄翡翠梳把她及腰的长发由头至尾根根梳直，长直的黑发倾斜在她的背上，像一帘黑色的瀑布，张妈梳的非常仔细，而手中的这把翡翠梳子也有一个别致的名字，叫“墨云”，是谢云母亲生前的嫁妆。
翡翠玉梳，寓意很简单：保个吉祥如意，求个喜乐安康。
如今这把梳子，也成了她的嫁妆之一。
翡翠通透，原是不掺杂色为上佳，而这柄“墨云”乍看下通体是均匀浅淡的江水绿，圆润齐整的梳齿泛着饱满莹白的光泽，月牙梳背雕着精致的云气纹，如忽略它背面那条斜上入下的细细裂璺和沿着纹路古灰色带着残破气息的黑斑，的确是另女子见之心生欢喜的随嫁之物。
黑斑虽破败，却也别致，配上云纹，便是天色渐暗的黑云，像谢云一般，一股天地沉默的美。
张妈顺着散在谢云双肩如瀑的墨色长发，看着发根隐约的些许银丝，长长叹了口气道：“幺儿你还是最像你母亲，年轻时候便早早生了白发……”遂欲言又止，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谢云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镜子中一站一坐的两个身影，把手轻轻覆在张妈虚搭在自己膀上那干枯的手背，用力握住。
薄雨的江南，在深秋的风烟中晕散开来，来接谢云的车在夜间到达了山塘，橘黄色的车前灯透过纷纷扬扬的雨幕温柔地洒在积水的地表，小小的水坑间倒映出无数个剪影，车灯照向前方，也照出了茫茫然的长路和她单薄的一生。
许多年后，谢云依旧忘不了被长途行驶的车子剪开的黑夜和掠过后窗的凉凉晚风。
没有三书六礼的繁文缛节，择吉日，迎亲过门。
红烛高焰，相对拜堂。
偏房的西窗看得见吉祥圆月，好命婆絮絮叨叨替谢云梳妆挽髻，把扁柏和红头绳系在那发饰繁复的头上，终算完成了上头仪式。
甚至来不及描摹这一生中唯一一次的高髻浓妆，珠花流苏，谢云便被盖上红盖头，引到堂前，与那未来丈夫相相参拜天地，携入洞房。
一门意图给重病家婆“冲喜”的婚事就这样草草了结。
古语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而大喜之夜，那未曾谋面的丈夫周全，依了那破不得的冲喜旧俗，在卧床昏睡的亲母边上，生生跪到天亮。
谢云一夜无梦。
翌日清晨，房门被轻轻叩响，谢云微微作了声应答，门便被推了开来，身着天青色长衫的儒雅男子脸色略显憔悴立在房门边，心知定是大清早才梳洗完毕换下了累赘婚服的周全。
门口到梳妆台的距离，他走得很慢，不是那种慢条斯理的不紧不慢，而是行动稍显不利索，细看便会发现他右脚微跛。
谢云就这么直直看着这面目陌生的人一步一瘸地走过来，没有丝毫要过去搀扶的意思。
周全看见她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腿脚，毫不介怀地说道：“这腿生来如此，若是你实在受不得下半生嫁作一个半残废的呆子，我就请家父把这纸婚书作罢。这本该就是我对你不起，委屈你作那烦人意的冲喜婚姻傀儡。若你真真想清楚明白，留与不留这结果与否亦是天意，我这作丈夫的礼节上也该给过门妻子梳个日常发髻。”
说罢面若春风地自顾笑了起来，眼里一片清澄，没有半点作假的样子。
谢云没有作出回应，内心却把“天意”两字狠狠咀嚼了两回，而后嗤笑一声。到底是听天由命一无是处的读书人，懂些虚伪的人伦礼节，到最后也不得不臣服于封建孝道。
谢云心里清楚得很，即便得不到世人常挂在嘴边的死生契阔、两心相悦的婚姻，亦比吃一纸休书从此在这苍凉人世受尽讥笑、流离伶仃要好得很。
在梳妆台边上，放着一把崭新的香檀木梳和一把翡翠梳子，周全有意无意地拿了那柄半旧的“墨云”。
他把她的一小撮发散在掌心，双手轻抚，细细密密地梳，比过去张妈还要小心翼翼。
一边梳着，口中还念念有词，似吟似唱：
“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梳到白发齐眉……”
镜中的亲昵影像与那些画眉举案，白头相并的夫妻一般无二。
谢云这些天心中积攒的迷惘和灭寂般的孤感在这一瞬被倾荡平复，竟一时半会儿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把那美好的词儿又在心间反反复复琢磨了几遍。
又听他道：“你茕茕孑立，跨过了千山万水到我此处，若不愿意，便如我之前所说，倘若你愿意，我会努力为你求个心安。”
谢云怔怔然落下泪来，母亲逝别前的话语忽然都涌到了耳边：“云儿啊，有人的一生很短，有人的一生也很长……总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但很多事情总是始料不及，但求心安罢……”
原来，所谓一生苦求的心安，不过如此。
周全看见她的泪，竟是笑了出声，随后又用袖子轻轻替谢云拭去，不多作一言。
谢云回过神来，才知自己竟是囧态百出，方低下了头，任由发丝遮住自己半边脸庞，心中暗暗庆幸周全并没有点破。
看向窗外散着雾的暮秋晨色，谢云心中一片澄明，竟穿透了那薄薄雾色，在那雾色的尽头，仿佛看见了生命由此绵延而去，远春也开始了萌芽。
日子秋流到尽，在落叶和归雁中被带到远方。
刚入冬，周全的母亲咳血愈加浓稠，清醒的时间愈来愈短，谢云的到来并没有给这个家族带来一点喜息。
周全告了长假，衣不解带，每日伺候左右。
这天黄昏，常州城下了第一场雪。
老人家的精神好了些，双目神光湛然，问道：“全儿，下雪了是不是？”
周全起身，从窗缝里看了看，道：“是啊，下得很大。”坐回床边，又给母亲掖了掖被角，奇道：“妈您怎么知道？”
老人家笑了：“我能闻到雪的味道。”又道：“你打开窗，我看看像不像咱们北平的雪。”
周全看她的状况有些回光返照的迹象，可能熬不过今夜，便不再劝阻，扶着她靠在床上，用棉被裹好，轻声笑道：“看来您是想念北平了，等您好了，我陪您回去瞧瞧。”
说着打开窗户，只见漫天雪花，纷纷扬扬，自昏暗的苍穹洒落，有几片飘落进了屋子，在窗台上化作了一滩亮晶晶的水。
老人家凝望半晌，摇头道：“嗯……不像，咱们北平的雪被风裹着跟刀子似的，哪像这么软绵绵的？”
周全看着那漫天飞雪中一个隐隐绰绰的单薄人影，笑道：“软绵绵的也没什么不好，刚则易折，强极则辱。我看这雪很温柔的恰到好处。”
母亲摇摇头，叹了口气：“谢云这孩子和她母亲真像，两人都像这雪花，一身的骨头却尽是刀子。”
目光穿透窗外飞雪直直望向远方，眼神微亮：“我这一生，原是落在北平的雪，后来随你父亲来到常州，常州也是个好地方，而今怕是要在这里随风而去了。”
母亲心中微叹，眼神逐渐转黯，又道：“那孩子一个人离乡北上，那清冷寡淡的性子怕是会受些委屈，只希望你别似你那食古不化的父亲，生生折断她的双翼，给她一个心安之所吧。”
周全握着她的手，沉下眼睑安静地听着，脸上微微含着笑。
许久之后，他抬头定定看着母亲早已衰败的容颜，道：“母亲，我答应你。”
秋的萧索已然过去，天地间换上了冬的苍冷峻色，一片茫茫。
风雪中，谢云单薄的身子似乎要随风散去一般，周全莫名心中一紧，一步一瘸走到她的身旁，把尚带余温的白围巾亲手围到她裸露的雪白脖颈上。
谢云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不作一声。两人就在屋檐下并肩看这柳絮般飞舞的雪花，在空无一物又满载而归的天空纷扬落下，仿佛已经用这般姿势过了许多漫长时光。
是夜，周全的母亲在众内戚的围拥下安静阖上了双眼，手指渐渐冰凉。桌上一盏古老的送魂灯灯花忽的一亮，火焰吐红，随后“哔剥”一声轻响，油灯枯尽，只余窗外雪光。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冲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