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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夏日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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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就是,我们在一起了。”
维拉狡黠一笑:
“我早就猜到了,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伟大的维罗妮卡。再说那天晚上有人看到——你们接吻了。”她耸耸肩,凑过来耳语,“所以……你的体验感怎么样?”
我用被子裹住整个头部只露出脸蛋,维拉尖叫着扑过来,我们笑成一团。
不过,多了个男友对生活并没有造成什么格外的影响。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柏林,或者说是整个德国都沉浸在异常的兴奋中。街道两边到处是红底万字旗,人们茶余饭后讨论的是这个运动员无缘决赛,那个运动员又夺得桂冠。
空荡荡的家里一如既往只有我一个人,电视屏幕正播放着艺术体操的决赛直播画面。
这是最近父亲动用不少关系弄来的新鲜玩意,往日里维拉为了这个小盒子常常赖在我家,不过今天她陪家人看电影去了。赫尔加夫人也不在,她儿子的婚期将近,为此请了个长假回德累斯顿。
厨艺精湛的保姆一离开,整个菲尔塞克家的生活质量简直可以说是急剧下降!
一连好几天,我都只能吃自己拌的沙拉,或是父亲烤的香肠,要么便厚着脸皮去维拉家。博伊德夫妇倒是不介意,但我也不意思天天都去。
此刻我听着自己肚子里传来的咕咕声,更加想念起赫尔加夫人了,往常这时候她总会贴心地准备好甜点。
没看到最期待的霍斯特夺冠,我悻悻关掉电视,向后躺进柔软的沙发里。
一束阳光从窗帘缝隙中透进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脸上。我看向窗外,斑驳的光影肆意挥洒着金色的颜料,五颜六色的院子像是莫奈笔下的印象画作。
好天气略微抚慰了我的心情。我想到上周订购的小说,便骑上院子里的自行车出门了。
推开熟悉的店门,左手边的柜台里猝不及防站起来一个人,吓得我一激灵。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的?”
定了定神,我看了眼店员,发现是一张陌生的脸:“您是……新的店员?”
这是离家最近的一家书店,狭窄的铺面仅仅容得下几排书架,四面墙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书,就连柜台也是堪堪挤在入门角落。
虽然店面不大,平时只有店主一人在,但书目很多,常常能在里面淘到出乎意料的惊喜,于是一来二去,我和店主慢慢熟悉起来。仔细想想,上一次我来订书时他确实透露出希望雇佣一个帮手的想法。
“对,我是迈尔先生新招的店员。”
眼前人顿了顿,又补充道:“刚来不久。”他有着一头蓬松的金发,脸颊线条分明,倒是挺像街边宣传画上的小人。
我礼貌性点了点头:“我上周订购的《罗杰疑案》现在到了吗?”
“订购清单,我看看……”他自言自语,在柜台抽屉里不停翻找,“在这里!噢,很抱歉这位小姐,这本太火爆了,供应商缺货,得半个月后才有。”
见我想走,他赶紧出言挽留:“不过店里前天新到了一批外国文学,你可以看看有没有感兴趣的。”
这句话成功留住了我,我走到对应书架前开始慢慢挑选。莎士比亚、萧伯纳、司汤达、莫里哀……嗯?等等,好像有点眼熟——
隔着层层书架,我后知后觉瞄了门口的店员一眼,这张脸,怎么感觉在哪见过?
店员已经坐回了柜台,正低头看着一本书,柔软的碎发垂下来遮住半截眉毛。似乎感受到有人在注视,他抬起头四处张望。此刻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于是他望向我。
好熟悉的颜色……
我记起来了,他是开幕式的那个陌生人。
可是他怎么会来应聘店员,短时工?不,也许更有可能是想留在这里收集情报。还有,迈尔先生现在已经糊涂到招一个外国人了吗?一连串的疑问在心里冒泡。我收敛目光,继续在书架上挑选。
半个小时之后,我将几本书放到柜台上,观察着店员的神色:“我记得您,在开幕式上。”
他低声笑了笑:“是的。”
我企图捕捉对方脸上一丝不自然的表情,但他只是接过书本查看价格,并没有继续闲聊的想法。
“不好意思,小姐。这本书……不对外售卖。”
“有什么问题吗?”我皱起眉头。
这是本封皮泛黄的法文诗集。我一共选了三本,一本《达尔杜弗》,另一本是打算送给维拉的南丁格尔传记,然后便是这本没有作者名字的《圣马丁札记》。它歪斜地倒在外国文学的架子角落,我捡起来翻看了几页,觉得还不错。
他显出一丝局促:“这是我自己的书……应该是我在整理书架时不小心落在那里了。抱歉,是我的疏忽。”
“没关系。麻烦将剩下两本书包起来吧。”
墙上挂钟缓慢地走动,我等得有些无聊。年轻的店员显然对业务很不熟练,笨手笨脚地翻出牛皮纸打包。阳光被橱窗分割成几块,灰尘沿着光柱流通,宛如一条湍急的金黄色河流。
光斑中一抹重色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定睛看去,柜台里一本红色封皮的书正朝下摊着。
“噢,《德米安》。”
我有些欣喜:“我也喜欢黑塞,德米安给辛克莱尔的纸条我现在还记得呢。”
他正在给书捆绳子,我自顾自继续:“飞鸟奋力欲破壳而出,蛋壳即世界。欲新生者必先摧毁世界。鸟儿飞向上帝,上帝……”
“上帝之名是阿布拉克萨斯。”
他抬头冲我微笑,递给我两本包装完好的书:“一共15马克。请慢走。”
我盯着他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扬。一种奇异的共识达成了。
“我叫阿德琳娜·菲尔塞克。你呢?”
“你可以叫我奥列格。”他微笑着目送我离开。
我把书放到车筐里,踩着自行车扬长而去。
风呼呼地灌进耳朵里,我蹬得飞快,甚至想要高歌一曲——多么难得,遇见一个同样喜欢黑塞,喜欢《德米安》的人!
这几年政府对书籍的管控愈发严格,尽管黑塞并没有被列入禁止名单里,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将其视为“非德意志”的东西。维拉热衷于和我探讨体操明星、服装时尚;弗朗茨跟沃尔克一样满脑袋都是枪支坦克飞机……更别提其他不认识的人了,他们只会盲目追随着《人民观察家报》上的观点,对一些了不起的文学巨匠进行自以为是的抨击。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我们的元首能看清这些人的嘴脸!这样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一定会更加完美。
经过公园时,我遇到了正在散步的迈尔先生,便向他打听了这位新招的店员。
和我猜想的一样,他果然是外国人。迈尔先生说,奥列格来自苏联,是他的远房表亲,这次假期到柏林来旅游暂住,顺便在空闲时间帮他照顾店铺。
苏联?我对苏联了解不多,只知道是个社会主义国家,不过我看奥列格倒是人模人样的。开幕式上我还以为他是外国派来的间谍,没想到只是一个单纯来看奥运会的观众。
慈眉善目的老先生拍着胸脯向我保证:“奥列格的证件我都让警察专程检查过了,绝对没问题!”
他的身份是合法的,这打消了我不少乱七八糟的念头。不管怎么说,奥列格是个有品位的人。
自那之后,我常常去这家店,和奥列格交换着看一些书籍。虽说是交换,实际上往往是我借给他,隔几天他再来找我交流感想。奥列格也向我推荐了很多斯拉夫文学,大部分在书店里就能买到,几本被封禁的书名我也记了下来——也许哪一天戈培尔部长大手一挥将它们从禁止名单里剔除了呢?
据奥列格说,他在家有许多藏书,不过大部分都没有带过来,行李里只有那本法文诗集和另一本俄文书。
我曾问过他那是本什么书,彼时他正站在楼梯上清扫书架顶层的灰尘,声音从天花板传来:“这本我不能借给你。”
这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他只好放下抹布说:“如果你实在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借,不过得保密。还有,你至少要先学会俄语。”
在我发誓绝对不会把泄露内容后,奥列格开始教我俄语,从最基础的字母开始。起初我学得磕磕巴巴,俄语和德语、还有学校里教的法语都不同,源头是西里尔字母,另属一种语系。不过好在奥列格很有耐心,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纠正我的发音,很快我就可以说出完整的词语了。
轰轰烈烈的奥运会持续了半个月,不久后商店门口犹太人禁止入内的木牌又悄无声息地挂上,街边转角报亭的《人民观察报》依旧每日更新。
父亲发现我最近沉迷于学习俄语,整天在家里念叨一些听不懂的单词,对此很是不满。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粗鲁的斯拉夫语言毫无价值”。我不想与他争论这种无意义的事情,只得将学习场所从家里的客厅转移到附近公园。
“日安,Добрыйдень……晚安,Спокойнойночи……很高兴认识你,Приятнопознакомиться……”
我坐在荫影里,靠着树干,膝上摊开一本俄语教学书,认真复习着日常用语。
不远处有许多人在嬉闹,几只小船轻轻荡漾在湖面,少女们穿着连衣裙沐足,水面以她们为中心泛起金色的涟漪。岸边,弗朗茨踩着草地一深一浅地走过来,他刚刚下湖游了一圈,发尖还滴着水,揉着湿漉漉的脑袋直接就躺倒在我腿上。
我惊呼一声:“弗朗茨,你把我的书都弄湿了!”我有些生气地瞪着他。
罪魁祸首毫无负罪感地把书抽走:“你最近怎么对俄语这么感兴趣,法语还不够令人头疼吗?”
我没理会,弗朗茨便直起身子,伸出手拨弄我耳边的碎发,又戳戳我的脸颊。我忍不住笑了,从他手上夺回书:“多掌握一门语言难道不是好事吗?柏林大学文学系的要求可是很高的。”
“不是还有一年吗?”
“再过不久我就要去农村了,到那时肯定没有时间看书。所以现在才要多看一点啊。”
弗朗茨还想再开口说点什么,我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头:“不许说话,我要练习发音了。”
他只得乖乖闭上嘴巴,不一会儿就没了动静。我将视线从书页上移开,低头才发现他已经枕在我腿上睡着了。
有这么催眠吗?我哑然失笑。
弗朗茨的胸膛均匀起伏,不知道梦见了什么,还挂着水珠的睫毛微微颤抖。树影在他脸上跃动,阳光透过叶缝蒙上一层嫩绿的色彩,如同刀斧凿过般的轮廓此时变得分外柔和。
这个月他刚刚进入近卫军第5团,想来军队的训练肯定比学校的更辛苦。
思绪逐渐飘到了很久以前。
那时我刚来柏林,因为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和气候,躲在学校那颗山毛榉下思念妈妈。模糊中却看到一个男孩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递来一张手帕。
我回过神,看到他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周围是乱七八糟的青色胡茬,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一阵痒痒麻麻的感觉从指尖传来,刺得我想笑。
他一个翻身爬了起来,抓住我的手,蓝眼睛怔怔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哇,原来你在装睡!”
他望着我说:“我只是想到我们马上要分开这么久……我想多看看你。”
这话说得我从脖颈一直红到耳朵:“但是我现在还要看书呢!”
我把他摁下去,又拾起落叶盖在他眼睛上:“好了,睡吧!不许睁眼!”接着又小声念起了单词。
蝉在树梢伴奏,唱起夏日的尾声。就这样,许多个闲适的午后都是维拉或者弗朗茨在陪着我学习。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只是在我身边充当空气,不过维拉偶尔也会带来厚厚的护理书,有时候甚至把我当做她的人体模特,用我的手臂来提前练习包扎技巧。
“我快变成木乃伊了。”我无奈地看着她,“你就应该早点去农村劳动,我感觉你能挑十斤牛奶。”
维拉哼着歌,拉紧了绷带:“也不知道当时是谁求着我让我别那么早去服役,非要等她过完生日才行。”
乡训并不是强制规定的,但作为少女联盟的成员,不去农村劳动一段时间就是不响应国家号召、不爱国或是缺乏奉献精神。维拉平时在联盟表现最积极,年龄一到她就跃跃欲试,只不过被我苦苦哀求才拖到了现在。
我没办法反驳她,只能又举起了俄语书。
我和奥列格约好每隔三天在书店旁的咖啡馆见面。对于他这样慷慨的免费教学我很是不好意思,提出要支付一定费用,或者用带他游玩柏林的方式作为报酬,不过奥列格都通通拒绝了,表示自己只是为了伟大的事业。
瞧见我疑惑的眼神,他简单地向我解释了一番,说是其他更具体的,如果我想知道,看了那本书就明白了。
到底什么书这么神神秘秘?
当奥列格告诉我书名时我简直吓了一大跳,环顾四周,见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才放下心来。这可是位列禁止名单榜首的书,要是谁敢在德国境内传播它,可是要吃枪子的!
“你该庆幸我守口如瓶,不然就算你是外国人也逃不了牢狱之灾。”我警告奥列格。
“哦?上周不是还央求我想看吗?那俄语……”奥列格不解。
“谁知道是这样一本书啊。”我小声道,“俄语当然还是要学的!这样,以后我到圣彼得堡旅游就没有沟通障碍了。”
不过这样的免费教学并没有持续多久,在我终于能够用俄语和奥列格进行简单的对话时,他告诉了我一个消息。
“明天就走?你要回莫斯科了吗?”我低头搅着咖啡,看着白色浮沫在向心力的作用下快速旋转聚成一团。
奥列格摇摇头:“不,我想趁假期结束前再多去些地方。”
“那正好,我有一个东西要送给你。”我从包里拿出盒子递给他。奥列格疑惑地接过,打开后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莱卡!”
他眼神闪闪地端起纯铜机身的相机细看,精致小巧的机器周身覆盖了黑色压制皮革,背面边缘还印有“OLYMPIADABERLIN1936”的款识。
看到他爱不释手的样子,我的语气不禁染上了几丝得意:“这可是奥运会特别纪念款。”
为了防止他再次说出拒绝的话语,我又补充道,“就当作是朋友之间的临别赠礼吧,我还要谢谢你这一个多月的帮助呢!”
他小心翼翼地放回盒子。我把书推过去又问了好些语法上的问题,大有一次性把接下来一年的问题都问完的架势,奥列格都一一细心解答。
“之后如果你还有语言上的问题,可以写信给我。我到新的地方就会把地址寄给你。”他认真地看着我。
“那,祝你旅途愉快?记得给我寄明信片。”
他笑了起来:“当然。”
送走奥列格,我走出咖啡店。一列绿色制服的治安警察照常迈着步子巡逻,街道两侧的椴树落叶如雨。夏日结束,柏林入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