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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舞蹈的少女多么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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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神始终追随着那位给元首献上鲜花的白裙小女孩。在一群严肃的灰绿色军装里,她就像是一只懵懂的白鸽闯入了一个格格不入的世界。元首亲切地摸了摸女孩的头,随后带领着一众高级将领走向了贵宾席。
我呆呆地看了许久,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竟已经热泪盈眶。
激昂的进行曲响起,伴随着鼓点,运动员方阵纷纷入场。我还沉浸在过度激动带来的恍惚中,维拉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到台下方阵中:“希腊队伍第三排最右边那个怎么样?”这副兴致勃勃的样子真让我怀疑是否需要为她配上一副望远镜。
“啧啧,英国佬戴的帽子还挺好看的。”
“看这边这个……”
“什么……我听不清!”进行曲声音太大,周围又太过嘈杂,我只能听见维拉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说!看法国的举旗手!不错吧?”维拉加大了音量,几乎是喊出来的。
我顺着维拉的话看去,法国队伍正经过我们这侧看台,打头的运动员带着自信的笑容挥舞着三色旗,短袖下健壮的大臂肌肉隐隐若现。
“他的肌肉真不赖。”我笑嘻嘻地说。维拉深感赞同,不住点头。后排的几位男士议论起几年前德国足球队在巴黎的惜败,誓要在这次奥运会上赢回国家局面,恨不得自己亲自上场。
又走过了好几个周边国家的方阵。一个陌生的队伍经过,我大声问道:“现在经过的是哪个国家?”这列队伍举着黑红绿三色国旗,中间还印有白色图案,我从来没在任何书本或杂志上见到过。
维拉半天没有回应,我正想回头询问弗朗茨,一个陌生的声音突兀出现。
“那是阿富汗的队伍。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奥运会。”
我向声音来源抬头看去,一双浅蓝色的眼睛最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见过许多双好看的眼睛。不说电影海报上的明星,单论身边的人。维拉的瞳色是天空的湛蓝,配上她金色海藻般的头发,整个人像是云端的雀鸟闪闪发光。还有弗朗茨,长长的睫毛遮住半个眼珠,看久了仿佛要被吞噬进去。而眼前这个人,颜色晶莹通透,让我想起了一个遥远国家的湖泊。更准确地说,是冬天冰封的贝加尔湖面,那样美的场景我曾经在地理杂志上看到过一次。
我轻轻呢喃着《湖》:“如此深邃,如此清澈,如果你的目光投向那里,它会映照出你的影子,让你的心感到更加忧伤。”
陌生男子疑惑地皱起眉头,俯下身子凑近了一点:“抱歉?我刚才没有听清。”他就站在旁边过道里,弯着腰,认真看着我,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浅色碎发凌乱地垂在眉间。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我在那一瞬间确确实实想起了隔壁邻居家的宠物狗绒布——毛茸茸、金灿灿。
不知是谁撞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才从走神中反应过来,眼前的人还在注视着我。
“艾达?”维拉扯了扯我。
他的眼神盯得我有些不自在,我忽略掉维拉,勉强挤出一个表情:“呃,我刚刚说,谢谢您,先生。”
陌生男子笑了一下便向看台边缘走去。弗朗茨投来一个探究的眼神,我摇摇头表示没事,转过头继续看台下的运动员入场。
维拉凑到我耳边:“刚刚那个人,他……我一直以为你喜欢弗朗茨这种类型的。”
“什,什么?”
我被她的话吓得心中一跳,脸上开始发热。向后方瞥了一眼,确认没人听到:“你不要胡说!”
维拉眯了眯眼睛,没有反驳我的话,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我在脑袋里迅速回忆了一遍从小到大认识至今的过程。确信自己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也没有做过什么让维拉误会的事情——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我吞了吞口水,决定直接略过这个话题。
“我刚刚只是在想,你不觉得这个男人,有点像……间谍?”我低声说道。
维拉挑起一边眉毛,示意我继续。
我瞥了一眼几个人头外的金发男子,他正在认真观看运动员方阵,时不时举起手中的相机拍摄。
“他说话的时候有很明显的口音——这说明他是个外国人,而且是刚来德国不久。再看他的打扮——胸前口袋露出的一角是便签本,外侧夹了一支钢笔,手里还拿着胶卷相机,如果是外国报纸的官方记者都会佩戴统一的工作牌,很显然他没有。外国人,相机,鬼鬼祟祟,所以我合理怀疑他是别国派来的间谍,说不定就是来刺探奥运会内部情报的。”
我一口气说完,期待地看着维拉,希冀她给出肯定的反应。
一秒,两秒,周围的喧闹还在继续,而维拉沉默了几秒钟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为什么你的脑袋里总是会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我不满地盯着她。
“好了好了,你是不是最近柯南道尔的小说看多了。”维拉捏了捏我的脸,见我继续瞪着她,又补充了一句:“就算他真的是,这也不该是我们要担心的事情,对不对?”
好吧,我承认,我最近确实是有点沉迷于福尔摩斯的故事,但……
还没来得及想出什么反驳她的辩词,广播里元首的声音响起,再次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我宣布,柏林奥林匹克运动会现在开幕!”
人群又开始涌动起来,于是我的脑海里再也塞不下什么,这个陌生人到底是不是间谍、他来德国究竟想做什么的乱七八糟的想法。整个会场充斥着激动狂热的氛围,和在场所有人一样,我再次高高举起右手臂欢呼:
“希特勒万岁!”“元首万岁!”“德国万岁!”
《奥林匹克之歌》在柏林上空响起,无数只和平鸽随着放飞指令而冲上天空,遮天蔽日。礼炮鸣响,奥运五环旗冉冉升起。
……
“叮”的一声,十几罐奥丁格交碰在一起,啤酒沫洒出零星几滴,众人一饮而尽。
“希特勒万岁!”“元首万岁!”“德国万岁!”
我们欢呼道。
这里是柏林郊外的格鲁内瓦尔德森林,在一块紧挨着河流的空旷草地上,身着褐黄色衬衫与黑色短裤的第三同志分队青年团学生围坐在篝火左边,而穿白衬衫与深蓝半裙的第七少女小队成员则占据另一个半圆,在这里共同举办夏日的开幕式庆祝活动。
尽管刚刚才沿河进行了一段远足,但这些普遍才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们仍然精力旺盛,在不远处扎好了营地,又捡来木柴堆起篝火,坐在这儿热烈讨论着白天的盛大国事。
没有能够亲眼目睹的人眼巴巴地期待着那些身临现场的人再多吐露一点,哪怕其中一些人只是在借此吹嘘,夸耀自己的父亲有多么神通广大,连一票难求的奥运会席位都能弄到。
更直白一点,我说的就是沃尔克。这家伙又在重复那些老掉牙的说辞,无非是“我父亲最近又得了希姆莱的一个秘密任命”“元首非常重视党卫军”此类的,这些话语从我认识他第一天就开始说起了。而他现在正对着另一个娃娃脸的男生大谈特谈半年前党卫军在莱茵兰的英勇事迹。
“哈!我们就像进了自己家的后花园一样,什么《凡尔赛条约》,根本不能阻挡我们的步伐!我父亲说,当地的人民都在夹道欢迎他们呢……”
弗朗茨点点头,补充道:“德意志军队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抵抗,那一百多万法国军队还真是,训练有素。”
周围的人纷纷哄笑起来,我也被他的话语逗乐。
“说起来,我们也快到乡训年了,你们有没有想过服役结束之后干什么?”
维拉的问题将周围人的注意力扯到另外一个重要的话题上。
按照规定,年满十八岁后所有少女联盟的成员都可以到农村里劳动一段时间。我计划在服役结束后就申请柏林大学的名额,而维拉则打算去军事卫生学校——我曾极力劝说她和我一起去大学,表演系或艺术系都很适合她,可她被政府派发的宣传海报吸引,决心去当随军护士为德意志做贡献。
尽管我觉得就以现在的情形来说,军队里根本没有几个伤员需要她照顾,但这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况且军事卫生学校也在柏林,我们以后还是可以时常见面。
佩戴红白格纹绶带的贝蒂娜最先开口,她是我们第七小队的队长,也是这次活动的组织者之一。
“我已经获得了一份军队的秘书工作,不需要去农村了。”至于是哪个军队、在哪里任职,面对大家的询问,贝蒂娜始终保持着淡淡的微笑,三缄其口。
“我想去卫生学校!”索菲说,和维拉互相给了个肯定的眼神。
“我还没有打算,等服役回来再说吧。”玛利亚开口,大多数人都纷纷附和她。
现在积极发言的都是女孩儿们,有人问起男孩儿们的打算,沃尔克又开了一罐啤酒,颇为自傲地昂起脑袋:
“我还用说吗,当然是去追随元首的步伐,加入党卫队咯。”
他这话说得倒是不意外,这里的人谁不知道沃尔克从15岁起就立志要成为元首身边的左膀右臂呢?其他男孩大部分都要去参加国家劳役团,或者直接到军队服役,弗朗茨也不例外。
又是一轮欢呼,一些人的脸颊在酒精作用下已经开始红润,沃尔克晕乎乎地接受着其他人的恭维:“我说,都到这份上了,大家来跳舞吧?”
立刻有人跑到帐篷里翻出了一台收音机,调到音乐频道,旋钮拧到底,几阵电流杂音过后音乐声逐渐清晰。
是巴赫的小步舞曲,少女联盟的必练课程内容之一。此刻虽然不在华丽的舞会厅,也不在干净的练功房,我还是煞有介事地微微鞠躬,脱下并不存在的礼帽,像一位真正的绅士一样牵起维拉的手加入人群。
场地不那么拘谨,大家也跳得随意起来。音乐换了几轮后,我交换到旁边的舞伴,一张英俊漂亮的脸庞闯入视线内。
“刚才你一直没有说话。”
弗朗茨牵着我跳回女步,大半眉眼笼罩在跃动的火光下。
“我只是有点意外,没想到只有我一个人选择继续读大学。”
交错的步伐里,弗朗茨换了个话题:“你什么时候到农村去?”
“秋天吧。过完生日就去。”
他的手虚托在我腰间:“我询问了克林克女士,她说柏林地区的少女联盟成员大部分都会去勃兰登堡,小部分会去梅克伦堡。”
脚尖碾过草地,擦出细碎的沙沙声,“唉,不管去哪个地方都得干活吧?我只希望我能和维拉分在一块儿,这样至少还能做个伴。”
一想到服役这件事我就心烦。到一个陌生的农民家里住上半年,每天还要做农活,种小麦、挤牛奶这些……怎么想都很辛苦。原本翘首以盼的十八岁生日,也因为染上了结束后就要去劳动的色彩而变得不那么期待。
“军校每半个月有一天假期,从柏林郊区开车到勃兰登堡全州最快只需要一个多小时,最远的也不过三个小时……”
弗朗茨看着我,似笑非笑:“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来陪你。”
咚——我听到自己的心脏重重砸了一下。
“我愿…咳,我是说,好啊。”
手还搭在他的掌心,随着音乐和动作,虎口处略微粗糙的茧轻轻摩挲着我的指尖。也许是他的那句话打乱了我的节奏,也许是不习惯跳女步,也有可能是我平时根本没有认真上课,总之我重重踩了他一脚。
“啊!抱歉。”
弗朗茨挑眉:“看来少女联盟的日常课程安排得还不够多。”
他又在挪揄我!我脸上蓦地发热,好胜心顿时升起,嘴里仍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辩解:
“明明是草地太不平坦了!”
于是,我顺着他的手旋转一圈后站定,抓住弗朗茨搂在我腰间的手,搭到肩膀上,然后扶住他的腰,用力贴近了几寸:“有件事情没告诉你…其实齐默尔曼夫人说我的男步跳得更好。”
我们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胸口几乎要碰上,已经超过了平时的社交距离。弗朗茨愣住了,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但为了证明自己的舞蹈实力,没等他反应过来,我便强硬地拉着他跳起了女步,左手搂着腰,右手紧紧扣住他的手。
“嘿,别像个害羞的小男孩。”我故意虚张声势。
跳起自己熟悉的步伐果然更得心应手,我感觉自己像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只不过,要举起一个比自己高的男士的手,还要让他转圈,这对我来说着实有点难度。
一曲结束,我微微喘着气,抬眼碰上弗朗茨的视线。脑中浮现起刚刚他不情不愿地配合我的模样,扭扭捏捏的像是被强迫上台表演的孩子,和他对视不超过一秒钟便同时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怎么样?做我的女伴感觉如何?”我用手肘顶了顶他,脸凑到他面前,不放过一丝微表情。
“非常不错。”弗朗茨看起来神情复杂。
这句话逗得我又开始笑,视线再一次对视上。弗朗茨静静地看着我,眼睛眨也不眨,只有睫毛轻微抖动了一下。
一定是因为篝火的缘故,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升温,呼吸也变得没有节奏,视线控制不住地向下移,从深蓝的瞳仁,到高耸的鼻梁,再到微张的嘴唇。
再近一点,鼻尖就要碰上了。
老天啊,我真想上去狠狠亲吻他。
就这样沉默地对视了十几秒,我终于忍不住了,别开视线,却抑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只能假装若无其事地欣赏篝火。
此时音乐换成了一首巴伐利亚风格的曲子,这里有不少人都来自那。他们纷纷跟着节奏跳起了欢快的波尔卡,其他人也被这种乡间舞的热情感染,加入跳跃的队列。
弗朗茨突然牵住我的手。
“诶?可是我不会跳波尔卡……”
还没说完便被他拉着加入了人群,掌心传来的温热像是凭空生出的藤蔓一样缠上整个身躯,没来得及挣脱开就站到了跳舞的队伍里。
弗朗茨左右观察周围的人,模仿着他们的动作,将手臂撑在腰间:“现在,该你来做我的女伴了。”
“如你所愿。”我挽上他的胳膊。
好在乡间舞蹈的特点就是不管会不会、之前有没有学过,只要随着音乐跟着人群就能跳起来。我们互相挽着对方,很快便熟悉了动作节奏。深蓝色的裙摆飞扬起来,黑色的领带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波浪状的线条。
“这舞还真费体力!”弗朗茨笑着说。
篝火在他身后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跳动时空中滞留的发丝仿佛也染上了火光,红色从他发尖蔓延至耳朵,再慢慢攀上脸颊,连成一片火的海洋,只剩中间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清晰倒映着我的脸。
奥丁格明明不是烈酒,我竟然觉得有些眩晕。
随着音乐的高潮,跳舞的人们一个个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转起了圈。他们欢笑着在重音落下时一齐将手举过头顶,又在空拍处放下来。他们边跳边唱着歌谣:
“舞蹈的少女多么美
舞吧,吾爱,舞吧!
你在我眼中极其娇美
舞吧,吾爱,舞吧!
你就是我唯一的爱人
舞吧,吾爱,舞吧!”
耳边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薄纱,歌声、脚步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远在天际,空荡中回响着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鼓点,逐渐和心跳重合。整个世界仿佛在以弗朗茨的眼睛为中心放慢速度、停止旋转,而那漆深的瞳仁像是一双漩涡,直接将我吞噬。
恍惚间,我想起曾经在书上读到,舞蹈的本质是用肢体写诗。
第一拍,弗朗茨握住了我的双肩。
第二拍,热气扑在脸上。
第三拍,我在漩涡中清楚地看见了自己微微瞪大的眼睛。
歌声落下最后一个字,我听见弗朗茨的声音。
阿德琳娜。
他在叫我的名字。艾达,可以吗?
我闭上了眼睛。
首先是温热急促的气息,鼻尖抵住鼻尖,然后是嘴唇传来柔软的触感,带着一点甜甜的酒味。最后,歌声再次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