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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   奴隶把馒头递到无欢的面前。

      “被我丢弃的东西,你拿回来做什么?”

      无欢的声音有些疲倦。

      奴隶抬起眼,只见无欢容颜苍白如孤雪,消瘦的身子瑟瑟轻颤。那双眸子星波荡漾,清澈而又妖媚,仿佛在凝视着他,又仿佛飘溢到了遥远的地方。他的唇角浅弯着笑意,略带讥诮,却是纠缠不清的温柔与凄凉。

      霎时间,奴隶只觉得一种莫名的滋味翻涌在心头,就象有一只手将心脏揪住,说不出的难受。他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卖作奴隶。其实他见过的奴隶成百上千,连同他自己,只能在黑暗的角落卑微的挣扎,所谓的同情,所谓的关怀,所谓的幸福,所谓的拥有,不过是生命奢侈的期望。其实他们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灵魂都没有……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眼看见这个新来的奴隶,就忍不住泛起一种想要照顾他的冲动。

      “吃吧,你的身子弱。”奴隶抓起无欢的右手,将馒头放在了他的掌心。他小心的捧着那只手,轻轻把纤细的手指捏着合起,抬到无欢的嘴边,轻声道:“还是热的,吃吧。”

      无欢凝视着奴隶的眼睛,那双眼睛异常的明亮,却是他永远无法望穿的纯真。

      那个人,曾经也拥有这么一双清澈干净的眸子,隔着飘落的花瓣,默默地望着他……他的心突然烦躁起来,不稀罕!那种所谓的纯真,所谓的干净,他不稀罕!

      “不要把那么脏的东西拿给我!”他猛得挣脱了奴隶的手,将手中馒头狠狠地丢了出去。

      奴隶的脸色微变,身子猛得向后跃起,在小馒头落地前,在其他奴隶的兴奋与失望中,再度将馒头抓在了手心。他皱着眉,再度走到无欢面前,不顾无欢的抗拒,固执的将馒头再度塞进他的手里。

      “要好好的活下去,一定要学会爱惜自己。你的身子太弱,绝不能不吃东西!”

      “爱惜?”无欢嘴角一颤,漾起了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悠然道:“我丢弃了东西,就永远不会再要回来,除非……你杀了我。”他语气虽然温柔,却是斩钉截铁,没有一丝转圜。

      奴隶呆住。

      无欢将馒头丢在了奴隶的手中,有些自嘲的笑道:“这个东西,本来也不是给我吃的。你想要,就拿去吧……”

      奴隶垂下头,双手捧着那个被捏的严重变形的小馒头,只觉得沉甸甸的,仿佛是千万斤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丢掉它,却终于舍不得,他这一辈子究竟有什么东西可以留下,又有什么东西可以抛弃?他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奴隶,没有选择的权力,如是而已!良久,他终于轻叹了一口气,将馒头随手塞进怀里,黯然转身离去。

      无欢的心底忽然一阵莫名的悸动,隐隐觉得此情此景如此熟悉,胸口仿佛被什么重物压住了,说不出的难受,分不清是甜蜜或是忧伤。

      你以为你是贵族,其实你只是一个奴隶;你以为你高高在上,其实你已被人践踏在脚底;你以为你纯洁无暇,其实你比所有人都要肮脏;你以为你是天之骄子,其实那只是一个世袭的桎梏;你以为你可以得到他人的关爱,其实你根本一无所有。你只是一个奴隶,被人或者是命运任意玩弄的卑微者,你与这个奴隶,你与千万个奴隶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对不起,我不是在嫌弃你。”无欢用很低的声音,轻轻道,“真的谢谢你……对我那么好。”

      奴隶一凛,只一刹那,周身仿佛被雷电劈中,他猛得转过身来。乱发覆盖下,那双大眼睛迸射出纯真而兴奋的光彩,他大声笑了起来,象个无邪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跳回了无欢身边。奴隶开心地拉起了无欢的双手,他激动得全身颤抖,心中突突狂跳,意念纷乱,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一脸傻笑的望着无欢。

      无欢微窘,他一直不喜欢别人随便碰他,本能的想要躲避。停了片刻,他才慢慢抽回了自己的双手,在奴隶诧异的目光中,又将奴隶那双布满厚茧与泥垢的大手紧紧握住。

      “我可以……给你取个名字吗?”

      恬静温柔的声音,却有着一种说不出期待,悠悠的飘渺着。

      奴隶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其实并没有听清无欢在对他说什么;他一门心思只盘算着,怎样才能让无欢吃些东西。

      当时微弱的灯火透过锈绿的铜灯,晕晕朦朦的洒落下来,旋成一朵杏黄色的花,寂寞的绽放在无欢眉间。他苍白的面颊微微泛起红晕,清眸若水,星光摇曳在凛冽地似乎慵懒的黑暗里。一双勾魂摄魄的眸子,纵然那张苍白妩媚的小脸依然稚气,却已在光霾间透析着繁华郁结的妖娆。奴隶只瞧得目眩神迷,怔怔不语,似乎听到无欢在问话,他只是本能的点了点头。他总觉得自己不会拒绝这个人,应该不会吧,不论是什么事。

      “真好!”无欢笑了起来,就象一个得到糖果的孩子,天真又满足的笑着。他慢慢放开奴隶的手,纤细的手指在泥土上划了一道又一道,全然不顾指甲里堆积了他最恨的淤泥。

      “你以后就叫这个!”无欢兴奋地指着地上的名字。

      奴隶偷偷的瞄了一眼,立即心虚的傻笑起来。他只是一个奴隶,哪里会知道地上那乱七八糟的图案是什么?

      “啊!”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误的无欢,有些尴尬的扰了扰头发,低声道:“这是两个字,读作昆仑。”

      “昆仑?”

      “对,以后你就叫昆仑!这个名字不错!”无欢自满的翘起了嘴,“非常有气势!”

      “昆仑?”奴隶有些怯怯的瞪着眼前的少年,道:“我真的可以……叫这个名字?”

      “当然!以后昆仑就是你了。”无欢扶着石墙慢慢地撑直身子,以一种异常柔和的声音道,“我们这个世界,被称为无极。事实上,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存在于无极之外的另一个世界,那就是昆仑。”

      “另外的世界?”奴隶听不懂无欢在说什么。

      “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

      奴隶皱着眉,有些不解的问道:“虎齿豹尾……那是什么东西?”

      “西王母,也就是满女神。”无欢微笑着,声音渐渐飘渺,“外界传言,女神居住在昆仑,有城千里,玉楼十二,琼华之阙,光碧之堂,九层元室,紫翠丹房,左带瑶池,右环翠山。瑶池有桃树,每三千年结一次果实,食之乃长生不老。女神上殿时著黄金褡孎,文采鲜明,光仪淑穆,带灵飞大绶,腰佩分景之剑,头上太华髻,戴太真晨婴之冠,履玄鐍凤文之舄。视之可年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

      奴隶呆呆的望着无欢,过了好一会才摇了摇头,红着脸低声道:“你说的……我……都听不懂……”

      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对牛弹琴,无欢柔声道:“由西华至妙之气结气成形的,超越世人所能想象的绝色容颜……十年前,女神却把她那惊天动地的丽色,赐予了一个凡尘的少女,换取一个梦境。神曾化身为平凡的女子,可是神究竟只是神,即便通达寰宇,却无法拥有凡人的快乐。那一次,她做错了……”

      奴隶呆住,他不明白无欢到底在说什么,只隐隐约约觉得他的语气有些渎神。

      女神创造天地,滋生世界,繁衍万物,她是无极世界最高最神圣的存在……她无处不在,即便是被践踏在世界最底部的奴隶,也不敢在心里对承载宇宙的神袛有一丝一毫的不敬。

      可是,此刻的他却听到了渎神的言语,说她错了!这样的言论哪怕一丝一毫传入长老院,都是要被拔舌后处以火刑!

      奴隶惶恐的望着眼前的少年。咫尺之距,灯光照在他那如玉石雕琢的脸上,线条利落俊秀,几乎无懈可击的完美五官,眉眼间飘逸着晶莹透明的柔光。即便是被尘埃污抹,依然无法掩盖的绝世容光。

      突然发现,身前的少年竟是如此的俊秀绝伦,光彩夺目……奴隶只觉得喉中仿佛有什么堵在那里,呼吸变得困难,心跳却在急剧加速,被乱发覆盖的面颊也烫得厉害……

      “……共工臣名曰相繇,九首蛇身,自环,食于九土。其所歍所尼,即为源泽,不辛乃苦,百兽莫能处。禹湮洪水,杀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谷;其地多水,不可居也。禹湮之,三仞三沮,乃以为池,群帝因是以为台。在昆仑之北……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无欢没有注意到奴隶的变化,随着体能的极度衰竭,他的精神力也变得极为虚弱。他知道奴隶听不懂他说的话,事实上,整个无极世界也不会有别的人懂得他在说什么。被尊称为“昆仑”的无极大陆,在外界人的心目中是一个“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而有九井,以玉为槛。而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在八隅之岩,赤水之际,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的地方,是没有战争,没有压迫,处处奇珍异果,遍地黄晶美玉的世外仙境。

      无欢并不希望奴隶能听懂自己在说什么,他要的只是一个听众,一个能让他放下心防,有勇气诉说的对象……他知道一切,却始终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也许,只有这个人,这双什么也不懂的眼睛……不,这个奴隶也不行!无欢无法相信他,他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人的本性根本就是反复与背叛!奴隶也是人,他和千万世人不会有什么区别!

      无欢实在太累,他的笑容渐渐迷茫起来,美丽的眸子也慢慢阖起,伤痛的身子顺着冰凉的墙壁委顿滑落。

      他还不想睡,他知道过了今夜,他再也不会向另外一个人,倾诉他心底埋藏多年的秘密。

      “……女神把绝世的容貌赐予倾城,那个女子就必然用一生的痛苦来交换她的命运;你也一样,昆仑……这是个伟大的名字,它本该属于另外一个人,当海棠花凋谢,当最后一颗星辰坠落地平线时,以昆仑之名终结一切。可是他……永远也无法做到了……昆仑,你要记住你的名字。”

      无欢终于阖上迷茫的眸子,倒在了奴隶伸出的臂弯里。

      昆仑这个名字的赋予,不过是他今生惟一的一次放纵的痛苦见证。失去昆仑之名的鬼狼,已经随着这个名字的另予他人,被无欢永远放逐在心外。从今后,他不会再相信任何人。无论是鬼狼、光明还是这个新识的奴隶,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与其被再度背叛,他宁可选择孤独。

      闭上眼睛的瞬间,无欢终于明白了鬼狼的心情,即便是背负着所有苦痛的记忆,仍然希望能够被流传下去。

      明白了又如何?无法愈合的伤口,除了痛,还有什么?

      “昆仑。”奴隶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少年,反复咀嚼着自己的名字,郑重的刻在了心里。他根本没有听懂无欢在说什么,这个名字却堂皇的冠在了他的身上,流进他的血液扎进了骨骼。

      昆仑,这是他的名字,作为一个人所拥有的名字!

      昆仑,这是他为他取的名字!

      昆仑,这是他与他共同拥有的第一件东西。不过这还不够,奴隶还想要更多,更多的,他忍不住变得贪心。

      “可以告诉我……你是谁吗?”奴隶颤抖着的声音在无欢耳畔轻轻响起。

      “羽……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杖。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我的名字,叫羽……”无欢想要睁开眼睛,长长的睫羽不停的颤动着,却怎么也张不开。他挣扎了一会儿,忽然又蹙起了秀丽的眉,一脸嫌恶的道:“你真的……好臭……”

      “啊!”就象一道冰雳狠狠地打了下来,猛得灌进了奴隶的心脏,将他全身瞬间冰封湮埋。突然之间,今日之前从未有过的自惭形秽再度涌上了心头,奴隶的身体剧烈的痉挛起来。怀中的这个少年……这个少年……有着天生的,无法掩饰的贵气,即便是衣衫褴褛,即便是一身伤痕与尘埃,但那眼角眉梢,举手投足间的雍容华美,岂是他可以比拟的?这样的人,即便是暂困于逆境,终有一天,还是要飞翔与九天之上的!

      那一瞬间,他居然曾有过想要拥有他的念头!他不过是一个最卑微最下贱最肮脏的奴隶,怎么会有那种资格!他是太过得意忘形了,竟然……他竟然……能够远远的看他一眼,已经是上天给予的最大恩赐了,他不该想要更多的。

      心中凄楚、苦痛、甜蜜、幸福、自卑……宛如怒潮在奴隶心中卷溺。他颤抖着,想要把无欢放下来,不该他轻易去触碰的东西……就在奴隶准备的松手的刹那,无欢忽然在他怀里翻了个身,两条纤细的胳膊伸了出来,攀住了他的腰……那张漂亮的小脸依然是显然易见的嫌恶,却深深的埋进了他的怀里,没有半分疏离。

      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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