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祭》片刃若雪

28、第 28 章

　　无欢眉头微皱，冰冷的眸子瞟了缩在匍匐人群中的奴隶一眼，很快移开了。同样肮脏褴褛的衣衫，同样的瘦骨嶙峋，同样的灰青肤色。一个奴隶和千百个奴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仅是上位者脚下的尘埃。他们不过是一群被世人抛弃，被任意践踏的可怜虫。

　　闭上眼睛，他需要理清一下思路。

　　鬼狼带着他，从王宫里逃了出来。之前鬼狼去拿的媚毒解药，却不知道被换成了什么东西，鬼狼他……

　　无欢猛得吸了一口气，接着他只觉得耳中轰然一声，胸口处仿佛被一道巨雷狠狠击中，全身经脉瞬间扭断般剧烈的痛了起来。他的身子猛得一颤，双手紧紧压住胸部，依然是无法呼吸的疼痛。他紧紧的咬住唇，慢慢的调节着紊乱的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将骤然的疼痛慢慢地压了下去。开始的时候明明没有这么痛的！才过没几天……好厉害的药。他分不清身上这巨大的痛来自何处，身上的伤，体里的毒药，或者这颗心本来就是痛的。无欢心中悲苦，却忍不住想笑，激动的情绪却只让他的身子徒然弓起，蜷成了一团，瑟瑟的颤抖起来。

　　鬼狼离开了他，因为他始终恨他。

　　然后就是他被光明抓走，吊在了旗杆上……那个时候，他还天真的以为鬼狼会来，他等着。

　　光明不肯把他交给王，也不愿意杀他。当他把他压在身下的时候，无欢曾以为，这个被世人颂为战神，狂傲不羁的男子，也许是真的舍不得他。光明应该和王一样，贪恋着他的容貌。无欢无力抗拒，只是依然守侯着心中小小的希望。他等着，等来的却是他仅有的军队向光明的军队进攻，或者说是集体自杀的消息……那个时候，他非常伤心，却依然天真的以为是有人惦记着他，率领着大军来救他。他伤心而期待，究竟是什么人能够关心着他，他等着。

　　该来的人始终没有来，大概永远也不会来了。

　　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奴隶，一个怕死的胆小鬼，凭什么让他这么记挂！奴隶只是最卑微，最肮脏的生物，比蝼蚁还不如，他们连性命都不是自己的；他才不要稀罕一个奴隶的忠心，反正他被人欺骗、被人抛弃也不是第一次了。

　　后来似乎发生了很多事。他被人从光明的帐篷里带走了，倘若不是光明本人做的，带他走的人就需要有非常的勇气和本领。即便无欢在光明的眼里只是一个俘虏，娈童或者只是个奴隶，但没有人敢轻易去招惹那头强悍的狮子！无欢自己也是不敢的，因为他还没有那个实力；他没有选择的余地，除非杀死光明。这件事，却是如今的他不愿意去做的；光明是这个国家的平衡点，他还没有强大到可以独自承担打破平衡后的变故。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他打算尝试着和光明作次交易，即便代价是他的自由和身体。

　　事情后来的发展超出了无欢的预料。他被人装在铁箱子里运走，烙上了奴隶的印记，卖给了一个所谓的伯爵。戛南伯爵的名字，他是听过的，这个显赫老家伙一直都是非常有名的人。事实上，从无欢第一眼看见戛南伯爵，就轻易的从他衣裳那华丽的装饰上，判断出了他的身份！然而令无欢好奇的是，戛南伯爵与黑甲男子的对话！从对话判断，无欢几乎可以肯定这个老家伙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身份，而且对他还没什么兴趣。一个地位显赫、高高在上的伯爵，竟然亲自参与一个奴隶交易，而且这个奴隶又不被他本人所重视，这种情形显然是反常的。这个世上，能够影响到戛南伯爵决定的人并不太多，无论是实力还是利益！

　　无欢叹了一口气，慢慢撑起身子，纤细的手指在脚边的泥地上轻轻划着，刻下了几个模糊的名字。

　　这个人真实的目的是什么？

　　倘若是要对付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费了那么大的周章，只是为了折磨他吗？

　　无欢忍不住苦笑起来，他的仇人似乎是有点多。

　　那个人的目的，也许……

　　“大将军，我看错您了吗？”无欢的笑容渐渐惨淡……

　　脚步声由远方，冷冷传来。

　　无欢秀眉微蹙，身体微挪，将适才写的名字压在身下。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再度抬头的时候，毓秀无伦的小脸上，已然换上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他仿佛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凄惶地望向地窖那扇紧闭着的铁栅栏。事实上，地窖里所有奴隶的表情都有些惶恐，他们颤抖着，匍匐着身子，将头紧紧贴在泥地上。

　　咔嚓！沉重的铁栅栏被人打开了，四个全身裹在漆黑战士甲里的男子，鱼贯走进了这个地窖。

　　“可怜的小美人，居然被关在这种地方，和这些愚蠢肮脏的东西呆在一块儿！”粗厚的声音从走在最前的男子口中，夸张的发出。

　　无欢的身子猛得一颤，虽然四人的面部都被头盔遮住，但他记得这个声音，一如胸前依然刻骨铭心痛着的烙印。他咬着唇，楚楚可怜的小脸渐渐冰凝成为倔强，瘦弱的身子却瑟瑟轻颤着。

　　“看来早上的我太过粗暴了些，把小美人吓坏了，我应该向您道歉。”黑甲男子轻笑着，径直走到无欢的面前，左手按在胸前，右手背在身后，弯腰对无欢行了个骑士礼。

　　无欢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清冽的眸子却飞快的掠过黑甲男子躬身时，甲胄鳞片接缝处露出的鲜艳的红色；他穿的应该是一套被刻意染黑了的红色铠甲。

　　“象您这样的美人，不该受到这样残忍的对待。”黑甲男子单膝跪地，牵起无欢的右手，放到唇边行了个吻礼，“请原谅我粗鲁的伤害了您美丽的身体，为此我将受到严厉的责罚。”

　　“呵呵。”无欢抽回了手，轻笑道：“收起你这一套，我只想知道，大将军此刻在哪里？”

　　“大将军此刻应该正在北领，他要替您消灭掉那些造反的北蛮。伤害您的这件事，同大将军没有丝毫关系，是我的擅作主张，请您不要怨恨大将军。”

　　“请你替我谢谢大将军，我不会怪他，还有别的事情么？”无欢的语气天真而妩媚。

　　“没什么事了。”黑甲男子站起身来，柔声道：“象您这样娇贵的美人，一定无法忍受这里粗劣的垃圾，所以今后您的食物会单独送过来，希望您会喜欢。只是如今您已是伯爵大人的奴隶了，我们无法干涉他的决定，所以您份内的工作暂时无法避免。请您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大将军很快就会回来。”说着他一摆手，黑甲男子身后一人立即上前，将一只银制的小碟放在了无欢脚边不远处。四个雪白的奶油小馒头，一块牛肉，以及一小灌蔬菜汤。

　　“东西少了些，但我保证它们没有任何毒素，请放心享用，如果还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

　　“谢谢你的好意，我会记住的。”无欢温柔的笑着，清澈的眸子却冷如坚冰。

　　“我就不打扰您的进餐和休息了，后会有期。”

　　铁栅栏随着离去的脚步声，再度关闭。

　　无欢苦笑着端起放在脚边的银制小碟，他有多久没有好好吃东西了？食物甜美的香味围绕在他的身边，仿佛一根毒草，诱发着饥饿破土而出，蔓延生长，瞬间摩云参天。可是……

　　无欢抬起眸，澹然的望着身前的奴隶们。不知道到是什么时候，一个一个佝偻的男子已经爬到了无欢身前的不远处，蓬发下露出了一双双贪婪的眼睛，直直的盯着他手中的食物，目不转睛。奴隶们的眼睛大得异常，眼圈周围都挂着深深的黑圈，面颊深深凹陷下去了。奴隶们的嘴角蠕动着，散发着明显的敌意；枯瘦的手臂颤抖着，塞满厚泥的指甲蜷曲着，无欢甚至能听到他们腹中液体搅动的声音。

　　无欢的手臂轻扬，托着食物的银制小碟在半空划过一道亮弧，落向了长期被饥饿折磨的人群。

　　一道身影腾空而起，瞬间超越了数十条挥舞着的枯瘦胳臂。

　　时间仿佛变得凝滞，缓慢的流逝。

　　无欢呆住。

　　那个雪白海棠花漫天飞舞的黄昏，灿烂的刀光刹那扭曲了时间的罅隙，穿越了空间的界限，割裂了明亮的视线，镌刻下落寞的影子。

　　听不见奴隶们愤怒的吼叫，看不见争夺的手臂；无欢的眸子渐渐迷茫，心跳加快，仿佛随时都要破胸而出。他脑子变得一片空白，只痴痴地记忆着仿佛依然凝结空中的，那抹残影。

　　真正的速度是看不见的。就象风起云涌，日落月升，就象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树叶变黄，婴儿什么时候长出第一颗牙。

　　就象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爱上一个人。

　　将银碟抢到手的奴隶，小心翼翼的拿起其中的一个小馒头，略为犹豫了一下，有些不情愿的将剩下的食物放到地上。很快，小碟中剩下的食物，就被奴隶们饥瘦的身躯覆盖了所有。

　　奴隶们再度抬起头，贪婪的眼睛抽搐般狠狠瞪着奴隶手中的馒头，惟一的馒头。

　　奴隶双手蜷曲交握，将小馒头藏在了掌心，连一丝缝隙都不会露出来。他没有关心身后那些痛苦而兴奋的视线，慢慢的，径直走到依然靠墙坐着的无欢面前，蹲下身子，颤抖着，哆嗦着，张开了双手。

　　一个小小的馒头，印着黑黑的指痕的小馒头，被奴隶捧在双手心，仿佛至爱一生一世，无价的珍宝。

　　“吃吧。”

　　奴隶明亮的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

　　无欢别过脸。

　　一滴透明的液体，悄悄地渗进了脚边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