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祭》片刃若雪

27、第 27 章

　　无欢磨着牙，一脸不满的瞪着抱着自己的这个脏兮兮的男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脏乱不堪，还散发着一种不知多久没洗过澡，野兽才有的腥臭味。他应该只是一个奴隶，脊梁已经有些弯曲，手掌上肘间尽是厚厚的老茧，显然是长期劳作所致；被尘土覆盖了的面部已经看不出具体的年纪，只有一双眼睛特别明亮有神，仿佛一潭安静的月，盯久了就会被吸进去。

　　不过……

　　“放开我！”无欢气呼呼的颐使指气。别说是被脏兮兮的人这么抱在怀里，，就是让他多接触一下这肮脏的空气，也让他痛苦的几乎死去。他忘记了，其实如今的他也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狼狈样……

　　“啊？对不起！”

　　似乎是被无欢那傲慢的语气给吓到了，奴隶慌慌张张的缩回了手。无欢只觉得身子一虚，脑袋立即向地板栽去！

　　就在他以为自己的头就要和大地亲密接触的瞬间，眼角余光忽闪，一条手臂仿佛穿越时光般，又伸到了他的身后，托起了他的肩。

　　无欢楞住。

　　放手、缩回、再次伸出托住了他……好快！几乎是扭曲了空间的速度！倘若不是他的眼力与知觉都是越超常人的敏锐，换作他人多半会以为只是一个错觉！

　　拥有这种速度的人……无欢的心，猛得痛了一下，仿佛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地扎了进去，尖锐的疼痛瞬间超越了一切。他只觉得周身一轻，整个人空荡荡的，所有的伤痛都似乎变得模糊起来。他本能的蜷起身子，咬住了依然流血的唇，瑟瑟发抖。

　　觉察到怀中无欢的异样，奴隶有些担心的将他小心翼翼的放在一面石墙下，使他能够靠着墙壁坐着。

　　“你……你怎么样？”奴隶跪在地上，轻轻捧起无欢冰冷的双手，轻声道：“伤口还是很疼吗？”

　　似乎听到了奴隶的问话，又似乎没有听到。无欢安静的靠墙坐着，茫然的目光飘渺地穿过眼前的奴隶，移向高处。一盏圆的铜灯从尖型的矮顶上被金属链条垂在了半空，一团朦朦胧胧的光就透过锈绿的灯罩，影影绰绰的洒落下来。这里似乎是一座很深的地窖。不规则的圆形，由灰色爬满暗苔的石头砌成。在他视线的右前方，灰色的石墙上有一扇铁栅栏，垂着粗重的链条盘旋缠绕，隔绝着铁栅栏后面的一排石阶。台阶延伸到了看不见的高处，又高又窄，磨平了棱角，填挂了斑斑锈迹。

　　石壁凹凸不平的传递着脊背的冰冷，地窖里没有铺石板，也没有石子，只有微湿而同样冰冷的泥土，无欢就坐在这种泥土之上。他飘渺的眸子缓缓的移动着，落向奴隶。其实奴隶不只一个，地窖里有很多个，也许是三十几个吧，挤成了几堆。同样的瘦骨嶙峋，同样的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他们有的躺着，有的靠着，有的在张望，消瘦的面上是麻木而空洞的眼。那些眼睛此刻却显得有些诡异，似乎是在刺探，小心的捕捉着无欢的一举一动，并非善意。

　　无欢的身子越发寒冷，他习惯了高高在上，习惯了颐使指气，习惯了任意践踏他人尊严……他习惯了一个天生贵族的所有一切。只是，这样的自己，所谓天之骄子，真的就该高人一等吗？

　　神所眷顾的世界，这个荒唐的无极乐园！

　　这个世界上，林立着无数的神殿，美丽的女神手捧海棠花静谧在供奉最高最深的辉煌里。在她的脚下，堆积着数不清的金刚钻、翡翠、玳瑁、红宝石和大颗的珍珠。成群的祭祀巫女们用最虔诚的信仰，用一生的奉献为她装点最华美最伟大最壮丽的诗章。无论是帝王、贵族、商人、士兵以及平民百姓，都极尽所能的为她歌唱与赞颂！

　　女神，她无所不能，她创造了世界，她的神迹普照天地！可是，她那永远不褪的绝世容颜下，她那被金玉象牙紧紧包裹的雕塑上，究竟沉淀了多少人的痛恨与诅咒？

　　堆积如山的尸体，鲜血汇成了诅咒的泻湖，以及永远在黑暗中卑微爬行的人们……

　　所谓最伟大的女神，其实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罢了。

　　无欢的薄唇轻轻扬起了一抹苦笑，他的选择从来没有改变，他不会输的，即便是付出一切的代价。

　　“你是谁？”无淡温柔望着依然跪坐在自己身前的那个奴隶。奴隶也在看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里，反射着他虚弱而苍白的影子。

　　“我没有名字。”奴隶捧着无欢的手，嘴角裂开，他的笑容温暖而明亮。

　　“没有名字……”无欢楞了一下，柔声道，“名字是一个人的身份，也是一个家族的传承与记忆，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名字。”

　　“我从记事起就是个奴隶，奴隶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二十七。”奴隶放开了无欢的手，他的笑容依然温柔。

　　“不，奴隶也该有自己的名字，鬼狼他……”无欢蓦然住了口，他的心又隐隐痛了起来。

　　鬼狼的名字。

　　单纯善良的雪国人，是不会给自己的孩子取“鬼狼”这种名字的。

　　那只是一个失去了所有一切的奴隶对他最后的憎恨与诅咒。鬼狼不过是一只孤魂野鬼，一头被他豢养着却时刻饲机咬断他咽喉的狼！

　　他知道的，一直都知道。

　　鬼狼，恨他入骨！

　　无欢不想让鬼狼恨他，可是他们之间，除了恨，不再有任何的维系；除了恨，其实一无所有……无欢知道的，所有的一切他都知道，可是他却再也找不到别的方式来留住鬼狼。

　　鬼狼到底还是背叛了他，无欢无力的垂下了头……倘若鬼狼没有暗中做手脚，他决计落不到今天这个田地。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就不肯让自己去怀疑鬼狼呢？他被光明的军队抓住的时候，曾给鬼狼留下了记号，可是鬼狼却始终没有来。以鬼狼穿上黑袍后的速度，根本没有人能绊住他的脚，要从光明的手中找到并带走他，实在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他明知道鬼狼背叛了族人，不过是想找机会报复他，他明明都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可是心里却始终有着那么小小的一点希望，眼睁睁的看着它如种子一般发芽长大、结出稚嫩的花蕾，眼睁睁的看着它连一袭风雨都无法承受就夭折了。

　　结果不过是自己骗自己。

　　鬼狼太心急，实在是太心急了，连多一点的时间都不肯施舍给他，一点都不肯。

　　身子发颤，满心酸苦，突然之间他只觉得自己比猪还要愚蠢，心里又是滑稽，又是愤怒，又是悲苦。“哈哈哈……”无欢忍不住纵声狂笑起来，他的笑声渐渐高亢，一双美丽的眸子里却尽是凄楚欲绝的神色。

　　奴隶一楞，他并不知道无欢是什么人，只是本能的对这个混身是伤，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少年起了些怜惜之情。至于无欢长得美丑俊媸，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但他却非常喜欢无欢对他说话模样，温柔而恬美，有种说不出窝心感。他从小被人卖作奴隶，没有亲人，没有名字，没有任何一件属于自己东西。他的世界只有永远也做不完的工作，挨不尽的鞭打凌辱与饥寒。可是眼前这个少年，却给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分不清那是什么，他只是希望他能开心一点。

　　“你不要再伤心了……以后会好的……”眼见无欢难过，拙于言舌的奴隶找不到安慰的话语，他手足无措，坐立不安，犹豫了一会儿才壮着胆子再度将无欢揉进了怀里，紧紧抱住他柔声道，“以后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滚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无欢狠狠地推开了奴隶，恨声道，“不要拿你的脏手碰我！”

　　“啊……”奴隶的身子猛得一颤，他轻轻地耷拉下头颅，收回了手，慢慢向后退去，肮脏的灰袍在泥土上拖曳，融进了他身后那一片同样肮脏的奴隶群中。他的身边，也许是讥诮的眼神，也许是嘲弄的声音，更多的依然是一张张麻木而空洞的脸。

　　多管闲事，也许吧。他永远只是一个肮脏的奴隶，只有肮脏的身体以及一双肮脏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