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祭》片刃若雪

26、第 26 章

　　夜幕渐渐低沉，深深的暗色掩去了战士们悲凉的身影，一切喧嚣与荣耀都在风里远去。

　　鬼狼小心翼翼的迈出脚步，仿佛是一个幽深的剪影，无声的独自行走。在他脚下是广袤的黑色疆域，他一步一步的走着，很慢，独自穿越被烽烟掩隐的平原。细细的足音回荡在血液之中，浮荡着血腥的怨恨。

　　月亮升了起来，突然的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抬起目光，尸体。黑色的一大片尸体，重叠着涌向遥远的地平线，暗红色的血仿佛干涸的紫色火焰，肆意的燃烧着，铺满天与地的无极限处。月光冷淡着，仿佛尸体外镀着的一片惨白的雾，软化着一具一具尸体。

　　腥臭与腐烂的气息蔓延着，刺激着鼻孔，渗透肌肤，模糊了视线。鬼狼的心神轻轻晃动，地狱般的景象带给他的，却是恐惧之外洋溢着的扭曲快意。

　　一具一具的尸体，年轻或者衰老，人或者马匹。尸体与血液、衣服、铠甲混在了一起。几乎所有的人都缺了一些东西，头颅、胳膊、大腿……

　　断了肢体从破损的银甲里掉了出来，堆积在厚厚的血泊。尸体的脸都是陌生的，但是那银白的盔甲却早已经深深地烙进鬼狼的灵魂！北领的白军！他们是屠杀他亲人的仇人，是毁灭雪国的刽子手！

　　只是一切都结束了，罪恶终于偿还！鬼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干涩的笑声生硬地在冰冷的夜色里回荡。

　　突然间，一阵快速的脚步声窸窣而来。

　　鬼狼扭过头，在他的身前出现了不少尖嘴直耳毛茸茸的脑袋，黄褐与碧绿的眼珠闪闪发亮，竟然是数不清的野狼。它们张着嘴，雪白的獠牙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在冰冷的空气中传递着呜呜的低鸣。

　　鬼狼缩了缩肩膀，黑袍缥缈着在夜色里掠起，他无意打扰狼群丰盛的夜宴。怜悯？同情？诅咒！风一般的身体，轻盈而温柔的飘过成百上千的野狼。他愉快的在死亡的战场上来回奔跑，欣赏着这一场恐怖而绝美的盛宴。

　　狼群匍匐着，用它们尖锐的獠牙把一具一具尸体绞碎，拖出它们的肠子。大群乌鸦战抖着黑得发亮的翅膀，盘旋在狼头上，时不时俯冲而下，又叫嚣着快速冲飞而起。这时，不厌其烦的野狼就会抬起头，张扬着爪牙将那些卑劣的小偷赶走。其中一头棕色的狼甚至跳了起来，它的嘴里似乎叼着什么东西，一抹淡金刺痛了月光的苍白。

　　鬼狼一震，刹那间他已经看清狼嘴里的东西……他看清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猛得扑上去，高速奔驰的脚步狠狠地踏在了狼头，那头狼就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远远的飞了出去，比乌鸦飞得更高！

　　颤抖着捧着手里的东西，沉甸甸的，仿佛一座山那么重，挤压着他的心脏。金手指，竟然是无欢的金手指！仿佛一支冰箭瞬间贯穿了身体，鬼狼僵住，仿佛一座千万年无法融化的冰雕。也许是过了一个世纪的漫长岁月，他才再度醒来，然后就是发狂地在附近搜索。

　　破碎的雪雕九旒大纛、装饰着四根雪雉尾羽的银制狮鸢双翼头盔、银鳞光明铠、象牙球饰、黄金短刀、紫红色的大氅……以及这所有一切包裹着的尸体。他的线在凝结，他的手脚在颤抖，他的身体在痉挛，他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慢慢地跪在了那具残破的尸体前。被野兽撕碎了身体四下裂散，头颅被咬成一团模糊，挂着碎肉的白骨上累累着悚目的齿痕，所有的内脏都没了，一支鲜红的箭依然卡在苍然的肋骨间，心脏的位置。尸体惟一完整的部位只有一只左手，纤细而苍白，无力地伸出了沉重的盔甲，微微蜷屈着。

　　是他吗？

　　是他吗！

　　是他吗……

　　鬼狼不相信，他无法相信。怎么会这样的，不该这样的！不该，不该！

　　他不会死的，不会那么轻易的死的！

　　那个邪恶的无欢，那个残忍的无欢，那个阴险的无欢，那个冷酷的无欢，那个强大的无欢，那个漂亮的无欢，那个对他微笑的无欢，那个替他挡箭的无欢，那个乖巧的躺在他怀里恬美睡去的无欢……不在了吗？不在了，真的不在了吗？

　　他是恨他的，他一直都恨他的，痛入脾骨的恨！恨不得剥了他皮，剔了他的骨，喝他的血，吃他的肉，恨不得亲手把他绞成碎片！

　　可是，为什么，他那早已麻木的心会痛得那么厉害？即便是被烈火活活烧死，即便是眼睁睁地看着最亲近的人一个个灰飞湮灭，也不如这样的痛！

　　不会，无欢没有死！他的主人没有死！倘若无欢死了，他的奴隶怎么会还活着！他也该随着夜色化为虚烟！可是他却活着，批着奴隶的黑袍活着。所以无欢没有死，他不会死的。

　　“哈哈哈！”鬼狼凄厉地惨笑起来，躺在那一片血肉模糊中。

　　无欢不会骗他的，他就算骗了全天下的人，也不会骗他的，他一定不会丢下他偷偷死去。

　　他为什么要答应当他的奴隶呢？难道真的是为了仇恨与报复吗？难道真的是因为他胆小怕死吗？

　　什么时候爱上的？也许是第一次见到吧，那个海棠花漫天飞舞的黄昏，少年白色的俊马踏碎了殷红的血腥。

　　被禁锢在黑袍里卑鄙的男人，其实是渴望留在无欢的身边吧？头发、皮肤、肢体、血液、内脏、骨骼、灵魂！他所有的一切都渴望着，留在那个绝美而孤单的少年的身边。抛弃了生命、梦想、自由、亲人与尊严，抛弃了所有的一切他，只想留在那个少年的身边，哪怕只是匍匐在他的脚下，卑微的苟延残喘，直到世界的尽头……

　　他却抛弃了他，明知道无欢身体虚弱，受了伤，明知道很多人要抓他……他却在他最需要他的时候，抛弃了他，为了他可怜的报复心，他甚至甘愿被人诱惑，用毒药换掉了本该拿给无欢的解药。

　　那个时候，他就站在无欢的身前，眼睁睁的看着他毫无防备的将穿肠的毒药吞了下去，心里竟然是卑鄙的快乐着。

　　拿药给他的人告诉他，那个药可以抑制赤媚的发作，同时也将散去无欢全身的功力，慢慢腐蚀他的内脏……他年少的主人，美丽而骄傲，他非常聪明却也异常的天真。无欢不会知道，到底有多少人，正觊觎他绝世的容貌，渴望他的地位，日夜算计，用尽阴谋诡计。无欢也不会知道，也许他惟一信任的那个人，正是把他推进火坑的凶手！

　　无欢不会知道的。

　　阴谋与报复得逞了，可是鬼狼却不会开心快乐。当他以为他看到了无欢尸体的那一瞬间，他终于确认了，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并不是报仇，绝不是！

　　在看不见的远方，有他必须用一生去守护的东西，比生命、尊严、梦想、自由……比所有的一切更加珍贵的东西，不再迷惘。

　　四周一片黑暗，无欢觉得自己象是置身于洪炉之中，被无休止的疼痛与躁热紧紧包围。

　　好痛！他尝试着动了一下身子，一道剧痛顿时如电击般，扎进了心脏，头皮仿佛要炸开了，无欢手脚不可抑制的痉挛起来。突然，无尽的黑暗中透过一片光亮，他只觉得身子一颤，整个人混沌的意识顺着那亮起的光，追寻过去。他没有力气，长长的睫毛不停的颤动，仿佛黑暗中的一朵昙花，好奇的探询着未知世界，瑟瑟的绽开了。

　　眼前灰色朦胧一片，随着初绽的眸子渐渐的适应，无欢终于看到了一双眸子，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正黑白分明的直盯着他瞧，似乎是一付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模样……无欢的心猛得咯噔了一下，胸前那剧烈的疼痛立即以惨痛教训的姿态刺激着他的大脑。可怜的小美人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闭上眼睛装死。

　　“喂……醒醒。”

　　没听见，他没听见，他什么也没听见。反正他是案板上的小鱼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真奇怪，刚刚好象睁眼了的，怎么又突然晕过去了？”

　　一只手指按住了无欢的人中，渐渐用力。

　　很痛！无欢忍不住挑起了眉，最可恶的是……那只手似乎还传来了某种他无法接受的味道，胃又不老实的翻涌起来。

　　“身子很凉，还是软和的，应该没死透吧。”

　　那只手一点也不客气，开始拉无欢的面颊，不久就变成了左右开弓，又搓又捏的，没完没了似乎还有上瘾的趋势。

　　“可恶！”无欢也不看身前到底是什么人，右腿弓起膝盖向上狠狠踢出！

　　噗！的一声，命中目标，也不知道踢到了什么地方，头顶上如愿以偿的……没传来惨叫声。无欢实在是太虚弱了，即便是全力一击，也只让自己的伤口再度裂开而已。他漂亮的脸蛋瞬间惨白，痛得扭曲起来，及时咬住了唇才没让自己痛呼出声，还险些咬到了舌头。

　　“你……没事吧？”捏着无欢脸颊立即松开，一只刚硬的胳膊扶住他的薄肩，猛得把他搂在了怀里。突如其来的恶臭狠狠的灌进了鼻息，胸前的伤口火烧火燎的疼痛着，无欢忍无可忍地翻起了白眼。屋漏偏逢连更雨！

　　“没事吧？你。”声音的主人开始摇晃无欢的身子，上下左右前后，好大的力气！

　　“没事！”晕头晕脑，全身骨头都要被摇散了的无欢，终于咬牙切齿的憋出了这两个字。

　　说完无欢猛得睁开眸子，向上抬起，恶狠狠地瞪着这个抱着自己的男人。

　　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一个大大的笑容，一口洁白的牙。

　　无欢与昆仑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种狼狈的情形之下。

　　那时候的昆仑还不叫昆仑，一如多年以后的，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