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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传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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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年的初夏,陆微归的父母离婚了。
流言蜚语以爆炸性的速度在小镇上传播,谁出轨了谁、谁转移了什么……大人们闪烁的眼神在讲台和走廊上传递,连带着让一群孩子之间的氛围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其实在此之前,陆微归在他们班,已经是个很出名的怪人。
他像根发育不良的豆芽菜,蔫吧的肩膀上永远背着一个画板,成绩不好,还不听课,最要命的是,没有展示出与“不合群”伴生的“攻击性”。
十来岁的孩子是一群天生的野兽,野兽们聚集在一起,天然会用彼此攻击的方式分出高下,用拳头、用流言蜚语、用成绩、背景、样貌。
郁青青太知道这种野兽社会的残酷,她能不守课堂的规矩,是用每个学期的第一,和揍哭了三任前同桌换的。但陆微归显然没有那么叛道离经,他还是个需要同龄小孩认可的小屁孩。
于是渐渐地,陆微归的身边只剩下了郁青青一个人,陆微归每天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郁青青却浑然不觉,她和陆微归的友谊到底走在了多么危险的,即将破裂的边缘。
她太迟钝了,读不懂旁人眼神里的一千种欲说还休。
她只会兴冲冲地从初中部生物老师的办公室里偷出实验箱,嘚瑟地拿着一片细胞的载玻片给陆微归,心无嫌猜地挨近他在看的显微镜,却一次次地无视少年肢体下意识地闪避。
地下城里长大的小怪物,哪里会明白人类的世故,和那些如灯火般闪烁的幽微人心?
她就带着一腔思无邪,迎头撞上了妈妈。
郁青青在家里是个嘴很严的人,体现在学校里的事,除了要签名的成绩单外,她半个字都不会说。父母有时问起,她眼睛瞪得像七秒记忆的金鱼,也就糊弄过去了。
也正因如此,她和陆微归厮混了快一年,家里人才后知后觉,妈妈开始在餐桌上问:“你……那天上门找你那个白衣服的男孩,是不是叫陆微归?”
她点点头,张口就来:“不是很熟。”
“那就好。”妈妈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突然就有些铁青:“以后别跟他来往了。”
她皱眉:“为什么?”
“那一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妈妈啐了一口,“哦呦,离个婚爆出来那些事……我都不愿意说!”
“他家人是他家人,他是他。”郁青青沉默了片刻,倔脾气上来了,“他本质上不是坏人……”
妈妈扬手就给了郁青青一巴掌。
“我让你断你就断,废话那么多。”妈妈用纸巾擦了擦手,脸色重新变得阴沉起来,“我们正经人家,怎么能跟这种……扯上关系?要么你自己断,要么我哪天路上遇到他,我自己跟他说。”
这座小城不大,主要道路就那么两三条,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遇到陆微归并不是件很难的事情。
“……”郁青青垂下眼,盯着饭桌边缘的鱼刺,没有再说话。
她很小的时候就发现,妈妈在很多事情上都只是要求她执行,从来不会给她选择的余地。
但她也习惯了阳奉阴违,带着镣铐起舞。
陆微归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头疼地思索着。
什么事都好……她想起那天门外白衬衫的少年,又开始一厢情愿地心软。
有什么大不了。她想,这一次,轮到她来当他的骑士。
第二天上学,她没有在座位上看见陆微归。
一整个上午,她无数次在睡去醒来的间隙,抬起眼皮,在空旷的教室里搜寻陆微归的身影。
什么都没有,只有三月的天光铺陈在一排一排的课桌上,惨烈,免费。
她终于开始迷惑起来,记忆搜寻过两人第一次相见时的情景,决定再去一次小路碰碰运气。
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郁青青拿起书包,像一条游鱼般穿过路口川流不息的人潮,挤进人声鼎沸的岔路口。
然后她看见了程旭和伊宁。
程旭是班里的一霸,接近青春期的小胖子,跟郁青青齐平的身高,两倍郁青青的体重。凭借自己惊人的重力,吸引了伊宁这个狗腿跟班,二人平日在班里,没少狼狈为奸,到处惹事。
此刻,小胖子油乎乎的脸上正泛起一种,恃强凌弱的得意。
“我可都听说了,你父母离婚了,因为你妈妈出轨,带着一个三岁的小孩跟野男人跑了!”
“我妈妈没有……”陆微归面色苍白。
伊宁在一旁拍着手附和:“你妈妈不要你了,你爸爸也快不要你了,无家可归的杂种,哈哈哈哈。”
郁青青骤然顿住脚步,不能置信地攥紧了拳头。
她四处看了看,这是条刚施工的柏油路,路面上还散落着施工的砖头和钢筋,她就手捡了根钢筋,往陆微归的方向走。
钢筋在地面上拖动的声音惊醒了程旭,胖子一回头,看见了她。
程旭就是被郁青青打跑的三任前同桌之一。
那一瞬间,郁大魔王踩着板凳,抡起作业本对他左右开弓的酸爽回忆占据了高地。
程旭脸上的肥肉抖动得像帕金森。
“郁青青,别过来,这是我的事。”陆微归突然开口。
小胖子在钢筋声中骤然别过头,眼中燃起了希望的火光。
对啊,陆微归不还在他手上呢吗!
他抡起膀子,一下子绕过陆微归干巴巴的肩膀,双手卡住了陆微归的脖子。
小胖子志得意满地转头,对郁青青大眼瞪小眼:“你过来我就弄死他!”
“……”
郁青青气得想笑。
她双手插兜,站在那条尘土飞扬的老街上,突然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自己是个独孤求败的西部牛仔。
呵,无敌,无敌,是多么地寂寞……
“你松手。”她笑眉笑眼地恐吓胖子,“乖,松手,我保证不打你。”
胖子一时激动,手掐得更紧了,陆微归一张脸登时涨红了——喘不上气。
郁青青:……
多余跟他讲道理。
她手一松,钢筋扔到地上,举高手,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我什么都没带,行了吧?”
程旭回头和伊宁对视一眼。
报复郁大魔王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胖子突发一声狮虎吼,一下撒手,整个人就像被火上烤了几百度的撒尿牛丸,duang地一声朝郁青青撞了过来!
伊宁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后头追,看得出来手里也藏了块碎砖。
郁青青含笑而冷定地换算了一下两个人的速度和方向。
然后她让自己默数了三秒。
三秒过后,微微撤身,一脚踢起刚才扔在脚边的钢筋,上手同时看都不看地朝前抡过去,钢筋呈一段边缘凌厉的扇面,刚刚好串起了胖子和伊宁交汇的路线!
程旭那两百斤的肥肉当场被爆裂地捶到了地上。
郁青青手直接麻了,虎口发震,钢筋脱手,手腕撕裂一样的疼,但她感觉不到,她现在眼睛里全是高涨的暴戾。
她上去就对着伊宁的背部踹了一脚,转过身又给了程旭一巴掌:“恃强凌弱好玩吗?”
程旭这个人,别看外表五大三粗的,其实怂。
小弟支棱,他才能演一演大王,现在伊宁还蹲在地上哭呢,程大王一合计,哭得更大声了。
“打人了!打死人了啊!”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肥胖的身躯在地上滚得尘一块土一块的,“欺负同学啊!没天理啦!”
郁青青收回欲踹的脚,神色复杂。
小镇上都是乡里乡亲的,路过十个人八个能沾亲带故,自然不会对小孩的求救置之不理,很快他们的边上就围了一群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群众们看看程旭脸上的巴掌印和伊宁背上的鞋印,纷纷上来劝架:
女娃娃你看着眉清目秀的,怎么能欺负同学呢?
程旭你大爷的!
郁青青忿忿地嘀咕,一转头,自己的小学老师站在人群外,后头是举着相机正在拍照的记者。
慈眉善目的老教师和瓜皮凶残的女娃娃对视两秒,郁青青突然被人拉了一把,陆微归的声音在她耳边,说:“跑。”
郁青青没反应过来,少年便拉着她穿过人群,穿过尘土飞扬的街道。
一路跑过云霞飘摇的蓝天。
陆微归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另一个家。
不同于小路上那个捉襟见肘的二居室,这个家非常宽阔,进门的瞬间,落地窗外的阳光穿过空荡的客厅,时钟嘀嗒的声音在回荡,甚至给郁青青一种,自己整个家加起来,还没人客厅大的错觉。
陆微归进房给郁青青拿了个药箱,笨手笨脚地撕着创可贴,而郁青青像个好奇宝宝一样,四下打量着客厅里雕梁画凤的红木家具。
钢筋少女终于想起她妈妈在饭桌上的警告。
“我妈说,你家里出事了,让我不要跟你来往。”郁青青眨眨眼,“陆微归,你……方便和我说说吗。”
少年抬眼,嘴角抽搐,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你一天从那闹市口过十回八回的,那些八婆说的什么你一个字都没听?”
郁青青艰难回想了好一会,脸上露出一个上课睡觉被老师抓包的无耻微笑:“下次一定,你先讲讲呗。”
陆微归:……
“……算了。”他终于发现,郁青青就是坨扶不上墙的烂泥,跟这种秤砣心眼讲什么都是白瞎,“你今晚别回家了吧,你妈多半这几天要找你事。”
“为啥啊?”大秤砣不耻下问。
陆微归额角黑线:“你没看到刚才的记者吗?你欺负同学上报了!”
大秤砣如梦初醒。
大秤砣追悔莫及。
“我是不是该摆个好看点的pose?刚才没注意!”
陆微归一把把钥匙砸中了郁青青的脑门。
“我在小路那的房子,你要没地方去,在那躲躲也行。”
郁青青掂了掂钥匙,毕恭毕敬地放回了鞋柜上。
“陆微归,这是我的事,我有能力解决。”秤砣少女很认真地看向他,“我来找你,是解决你的事的,你不要转移话题。”
蔫巴巴的豆芽菜瞥一眼郁青青,非常轻蔑:“你都自身难保了,要你管我。”
那天陆微归抱着抱枕,和她聊了很久。
聊自己一年不会出现一次的妈妈,聊自己在爸爸家里发现的不同的女人的衣服,聊到天光昏暗。
郁青青在他旁边睡得像头死猪一样。
“我其实那天,最开始也没想过救你……我只是和同学放学聊天时顺嘴说了一句,然后被一群人架起来了而已,你不用谢我。”
回应他的只有郁青青的鼾声。
“人没有那么伟大的,很多所谓的见义勇为,其实不过因势利导,机缘巧合。”
陆微归顿了顿,语气坚定:“但是郁青青,那次我救下你后,我会觉得,自己救下了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