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嘉树》赶山客

3、骑士

　　陆微归和郁青青很快打成了一片。

　　其实郁青青这种蜥蜴个性，跟班里面几乎所有人都合不来，但她仗着成绩好，宁可做最独特那颗沙粒，游离于班级之外，自然不是好说话的。

　　但……陆微归本人也是个奇葩。

　　同桌的第一天，他在草稿本上涂涂画画，涂了三节课。郁青青前两节课沉迷小说没管他，最后一节课，男生画累了，头一歪，手臂越过三八线，在她身边睡着了。

　　郁青青这才纡尊降贵地抬头。

　　这一看就有些傻眼，一个本子上，林林总总全是各种游戏角色的立绘、数值设计，甚至连角色装备都画了十几页，每一页都不一样！

　　郁青青看傻了，把本子拿过来，翻翻翻，觑一眼陆微归——这厮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半眯着眼皮，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大侠。”郁青青压低声音，晃了晃手里的本子，“这是哪方尊神？”

　　“我自己设计的游戏。”陆微归同样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要不要加入，我现在就缺一个程序员了。”

　　“好！”郁青青点头，随即发愁，“不行，我不会写代码啊。”

　　未来的产品经理陆微归和蔼可亲地看着她：“女人，不要说自己不行。”

　　鸡同鸭讲，不妨碍郁青青醍醐灌顶：“有道理，不会再学呗。”

　　郁青青友好地将自己小区里的秘密基地交代给了陆微归，这里是一堆只有一层的砖房，可以从旁边的树上爬上来，房顶搭个马扎，有树荫有座位，天然的活动室。

　　很多个放学的黄昏，两个人就在房顶上敲定细节，陆微归画了一个又一个本子，郁青青在旁边提建议，有时四目相接。

　　陆微归其实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阳光下抬眼，像是宝石一般的湖泊。

　　游戏需要很多不同的场景，陆微归带着她跑遍了这座小城的犄角旮旯，春天去电视台在的山上画树，夏天在平顶房上跑酷，在间隔两三米的矮楼顶上跳跃，她常常一马当先，却又在终点前回头，望着在中途腿软的陆微归，张扬地笑。

　　秋天的时候他们去跨海大桥收集不同的落日，比较哪张更适合某个场景，冬天两个人窝在堤坝下看渔船，修改门派的登陆场景，灯光倒映海面，云天磅礴流连。

　　陆微归的画本子就像一个小小的异次元入口，帮助她暂时抛开现实种种铁灰色的际遇，在想象的云端，合成一万零一颗星辰。

　　场景画完后，需要设定人物的背景，为了完善细节，她开始给陆微归讲自己家里的事情。

　　她讲起自己家里被打断了三次的铁制晾衣杆，讲起小时候洗澡时澡盆的水都是红的，呓语般讲起那些自己失眠到凌晨睡去时做的噩梦，那些将自己吞没的泡泡，一个个飘荡在黑暗的天空之上。

　　“微归，这些话我以前也跟同学讲过，跟老师讲过。”郁青青抽了抽鼻子，“他们全都当我是疯子。”

　　“反正也没人信的。”少女眨眨眼，笑起来，“把它做成游戏吧，就当是真的在一个疯子身上发生过，我或许会好受点。”

　　陆微归安静地看了一会，突然伸手，揉皱了她的头发。

　　“下次再出事，告诉我。”他神情认真，“我会帮你。”

　　她只当他开玩笑，嘻嘻哈哈地应下了。

　　期中考试前一天，她得了风寒，在家里找半天只找到了过期的感冒药，没敢吃，昏昏沉沉地复习。

　　考试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额头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成绩下来，果然不尽人意，除了数学还是满分，英语才到95，语文更是由于写作文时烧高了放飞自我，只得了89。

　　其实这个成绩也还不错，在班里也还是前五。

　　但当时的郁青青，看着那个硕大的鲜红的89分，真的觉得，天塌了。

　　“我完了。”她指了指那张卷子，惨白着脸望向陆微归，“我妈不会放过我的。”

　　陆微归罕见地按了按她的肩膀，这人是个龟毛的洁癖，又爱画画，平时从不让郁青青近身，嫌弃她满身不是泥就是草的。

　　男生说：“你先回家，等我。”

　　郁青青眼神里的光瞬间熄灭了。

　　在她眼里，这句话等同于“你去死吧，我帮不了”。

　　少女那一刻，只觉得无数阴暗的情绪像是疯狂增长的荆棘，几乎要将自己吞没——可是这是自己必须面对的路途——她可是从猛兽坑里爬起来的斯巴达战士，她不可能示弱于人前。

　　于是她将卷子收回去，接下来的两节课里没再和陆微归说一句话。

　　放学后冯葛过来找她回家，她强颜欢笑地走了一路，快到楼下时终于没忍住抓住冯葛的手。

　　“我不想回家。”她无意识地望着地面。

　　“怎么了？”冯葛俯下身关心她。

　　她的嘴唇有细弱的颤抖，几乎有那么一刻，她破釜沉舟般地想让冯葛陪自己回家。

　　可是接触到少女同伴那双澄澈的，装着天光与草木的眼瞳时，她明明有无数求救的话，却在那一刻全都化成了灰。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扇地下城的大门，面前是在阳光下长大的平凡村民，从来没听说过丧尸和野兽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要给村民开门？除了害死她，还有其他作用吗？

　　郁青青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几乎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回身关住了那扇被野兽嘶吼着捶打的大门。

　　“没事，你今天带的糖果发圈很好看，拜拜。”

　　她就像个就义的烈士一样，孤身一人走过回家那漫长的，一百二十级台阶。日光从窗户照进楼道，照过她孱弱的身影，她战栗地要求自己，要有一颗无论如何捶打依然跳动的心脏。

　　然后她来到那扇绿色铁门面前，认命地掏出钥匙。

　　爸爸妈妈都在家。

　　妈妈今天心情似乎不错，拿到她的卷子，也只是淡然嘲讽了她几句，但她只是茫茫然地盯着地面，妈妈的好心情，就像是雷阵雨前天空的层云，看似有形有状，其实随时会被一道惊雷破碎。

　　她忐忑不安地计算着惊雷何时落下，只觉得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这时候，她家的门被敲响了。

　　妈妈过去开门，外头是十几个他们班里的同学，陆微归一身白衬衫，站在门外，无悲无喜。

　　“阿姨，青青她这次考试只是粗心，不是她平时的水平，你能不能别打她了？”陆微归开口。

　　他旁边的小伙伴七嘴八舌地附和：“是啊，青青平时成绩可好了！”

　　“一次考试不说明什么的，期末她还是班里的第一。”

　　妈妈也是第一次见门外聚着这么多小孩，开门想把他们让进来，小孩们还不让，说，阿姨保证不打她，他们还要赶着回去吃饭呢。

　　最后妈妈哭笑不得地点点头：“好，这次不动手。”

　　陆微归在门外对她比了个ok的手势，她眨眨眼，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个穿着衬衫的少年，有那么一瞬间，让她心动。

　　言情小说虽然扯，但是骑士救下公主那片刻的高光，现实也并非不存在。

　　即便只是刹那，感动过，就够了。

　　妈妈关上了门。

　　其实在外人面前，妈妈真的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仗义、热心，帮人担事也有条有理，她的同事或朋友，谁提起她不夸一句明事理？

　　郁青青那时候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一到家，就全都变了。

　　要在很久很久以后，她自己也亲身经历过世事磋磨，才会明白，所谓的明事理，不过是打碎门牙和血咽。

　　在外人面前不足为道的愤懑和不甘，回到家关上门，总要有个出口吧？不幸的是，郁青青就是那个出口。

　　其实她的妈妈一直在用这种方式跟她求救，可是那时候的她太弱小也太骄傲，始终不肯低下头来，看看妈妈已经低到尘埃里的苦楚。

　　那一次的妈妈没有打她，只是在人都走了以后，用指头戳了戳她的额头。

　　“小小年纪，鬼主意这么多。”妈妈笑着说。

　　那是为数不多的，她在家里能够感受到温情的片刻。

　　郁青青自那次考试后，带来学校的小说，会偷偷摸摸地给陆微归献宝。

　　“你看不看？”她攥着一本封皮泛黄的《此间的少年》，鼓起很大的勇气戳了戳在削炭笔的陆微归。

　　“我其实挺好奇，你一天到晚哪来那么多小说漫画？”陆微归侧过头，“那天去你家，其实感觉陈设挺简陋的。”

　　“我拿压岁钱跑去市图书馆办了个证。而且我会用家里的存书跟班里的同学换。”郁青青也不避讳，一项一项地掰着指头给他算，“漫画没地方借，只能去买，不过我认识小书屋的老板，他给我打九折。”

　　“买的钱两部分，一部分是我省的早餐钱和奖学金，不太多。第二部分是我把家里的书租出去，一块一本，超过一周要加五毛延期费。”

　　“……”陆微归嘴角抽搐，他扫一眼女孩贼眉鼠眼的表情，精神洁癖终于占了上风，“同学也要收钱啊，奸商。”

　　“哼。”郁青青全不在意，“我爸也那么骂我，我不在乎。”

　　陆微归长出一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个花里胡哨的笔盒，翻了半天，递给她一张纸币：“喏。”

　　郁青青瞪大眼睛：“等等，你不用……”

　　陆微归已经把她手里的书抽走了。

　　郁青青看着手里的一块钱，红色的旧版人民币，摸上去有种老旧的年代感。

　　“……”她突然醒觉，自己要用什么身份说不收他的钱，他不是同学吗？

　　那一天的刹那心动瞬间沉没于心绪的河流，只留下了点点鬼火。

　　或许陆微归不过是举手之劳，替兄弟出个头。

　　是她自己多想。

　　好险。

　　郁青青抽抽鼻子，强颜欢笑：“以后给你打九折。”

　　陆微归沉迷于郭靖黄蓉的校园爱情，没空搭理她。

　　直到多年以后，宁嘉树将她堵在教室的楼梯间，少年不依不饶地向自己的表白要求一个答案时，郁青青还是会突然脑子卡壳，想起小学时和陆微归的这些时刻。

　　她和宁嘉树从来都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就做不到那么自信地表达爱意，遑论要求对方回答。

　　她年少时的心动几乎都献给了书本里的纸片人，安全，反应可控，可以一厢情愿到天长地久。

　　直到遇上陆微归，她小心翼翼地捧出真心，这才在对方憎恶的眼神中发觉，自己手里全是荆棘和稻草，还有充斥指缝的，粘稠的鲜血。

　　她没有心。

　　“宁嘉树。”她微微仰起头，拒绝得掷地有声，“我们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