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嘉树》赶山客

2、陆微归

　　盛夏的晚风夹杂着海盐和霞光，再度席卷这座海边的小城。

　　“脚往那边踩，矮一点，对，手给我。”郁青青站在黄昏的天台上，将攀着铁门的冯葛拉了上来。
　　冯葛是个姑娘，瘦得像根竹竿，架着副秀气的银丝眼镜，整个人蔫头巴脑的。她哆哆嗦嗦地站定，从包里摸出一包橡皮糖，和郁青青分着吃。

　　十二楼的天台俯瞰这座城市，晚霞梦幻，夜风酸甜。

　　郁青青的两只脚都搭在天台边缘，不安分地晃悠：“唉，暑假就要过去了，没意思。”

　　冯葛睨她一眼：“开学了你也不听课啊，天天窝在课桌下看小说。”

　　郁青青眨眨眼，她很想说自己最近看的是檀香刑和白鹿原，但是魔幻现实小说怎么不是小说，一时之间，居然无法反驳。

　　冯葛说着，语气变得八卦起来：“听说了吗，你们班的陈萧给二班的徐露递情书了！”

　　郁青青撇撇嘴。她当然知道。

　　她的座位在三班最后一排靠门，这地方可谓八卦的风水宝地，女生帮和男生帮没事都爱往后排凑。

　　依托和她老爹多年斗智斗勇练出来的一心多用，郁青青每天在漫画和小说的间隙里，班里的八卦还是接收得一字不差。

　　但知道，不代表她感兴趣。

　　郁青青推眼镜，干巴巴地说：“递就递呗。”

　　“你不想谈恋爱吗？”冯葛托着腮看着夕阳，由衷向往，“在夕阳下说出誓言，灰姑娘和王子永远在一起，多浪漫啊。”

　　冯葛是狂热的小言爱好者，xx街23号和xx要革命看哭n回，甚至发动全年级的女生建了个小言爱好者交流群……对，就是郁青青喷人的那个群。

　　“浪漫吗？灰姑娘难产时，王子是保大还是保小啊？”郁青青也跟着她托腮，但一开口还是相当粗鄙。

　　“……”冯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郁青青简直是到小言群卧底的。

　　仙德瑞拉怎么可能会怀孕！仙德瑞拉甚至都没有屎尿屁！

　　竹竿姑娘愤怒地攥紧拳头，深沉：“你不懂，这是爱情。”

　　郁青青确实不懂，爱情？那是什么？

　　几本小言并不能给她答案，数学一直满分的她，可以骄傲地从三十页恋情叙述中挑出三百个逻辑谬误。

　　脑子进了多少水才会从错题本里感受到甜蜜？她敬谢不敏。

　　但自己的脑瘫闺蜜狂热地爱着错题本，怎么办？

　　自己选的闺蜜，自己咬牙宠着吧。

　　郁青青叹了口气，握拳，单薄的身躯蓦然平添了几分霸总的气质。

　　小城的太阳就这么落下去，关于爱情的向往只能搁置争议，毕竟，再不搁置就打起来了。

　　“开学就五年级了。”冯葛伸个懒腰，“又老了一岁。”

　　郁青青点点头，锅盖头的侧脸在暮色下有些百无聊赖：“是啊，我又长高了点，我有一米五了。”

　　冯葛比比郁青青的额头，刚到自己的下巴，于是志得意满：“矮子。”

　　“矮……矮点怎么了！”郁青青（一米五版）恼羞成怒：“我上学期可是年级第一！”

　　她耀武扬威：“叫我拿破仑！”

　　冯葛利落地给了她一巴掌：“滚。”

　　聊天聊到月亮爬上了高空，郁青青扶着冯葛从天台下来：“我走啦。”

　　她向冯葛挥挥手，“拜拜。”

　　然后下楼梯，回到家里那扇生锈的绿色铁门前，用钥匙开锁，进门。

　　客厅是暗的，房间门没有关，惨白的灯光淌出来，妈妈绷着脸，坐在房间里面织毛衣。

　　“不是说九点前回来吗？”

　　她轻手轻脚地换了鞋，回了句：“玩太晚，忘记了。”

　　她像个贼一样溜回自己的房间，从床头拿出几本自己最近沉迷的盗墓小说，房间的门突然被撞开，妈妈走了进来。

　　郁青青的房间是没有锁的，她六岁时，爸爸妈妈拿着刀隔着门互相激烈争吵，最后把门摔坏了，没有人修，她也习惯了。

　　不管是谁都可以，随时随地闯进她的房间。

　　她除了自己的一颗心，没有地方再去放秘密。

　　“明天就开学了，为什么不收拾书包？”

　　妈妈的脸突然皱成了一团。

　　她看着小姑娘手里的小说：“怎么又看这些乱七八糟的小说？”

　　郁青青没搭话，她抬起眼，冷静地判断了一下她和母亲之间的距离。

　　沉默了几秒，母亲突然暴怒，冲过来就把她手里的书摔在了地上：“让你收拾书包，你是聋了吗！”

　　郁青青早有预判地滚下床，闪过了一巴掌，但额头还是被砸下来的书撞到了，闷闷地疼。

　　她不哭也不笑，蹲下来把书包打开，里面要用的书本和作业都放好了——不是她干的。

　　中年女人在身后暴怒：“整个暑假什么都不干，天天吃完饭就出去玩，书包还要我替你收拾……”

　　女人泄愤地把床上的另外几本小说扫到地上，又给地上的郁青青补了一脚：“生你到底有什么用！”

　　郁青青一言不发，环顾了一圈房间，房间里没有衣架或者晾衣杆，如果妈妈要去阳台拿，她有足够的时间跑。

　　她慢慢地往房间门口挪动。

　　在女人第二次朝她扑过来时，飞速夺门而出，一步三个台阶地冲下了十二楼。

　　现在她在小城的街道上，双手插兜，慢吞吞地看着路灯的影子一格一格地从身边退下去。

　　从小她就知道，自己的家，遵循着一套和学校截然不同的规则——那就是，没有规则。

　　学校的规则是，用成绩换取尊重和友谊。但是在家里，太高兴会被揍，太丧着脸会被揍，成绩太好会被揍，成绩不那么好还是会被揍。

　　只要爸爸妈妈不高兴，她就没有好过的日子，问题是，爸爸妈妈几乎每天都不高兴。

　　人生真难啊。

　　郁青青轻车熟路地晃到小城唯一的书店，钻进去，在新书区挑挑拣拣了半天，终于找到她上次看了一半的《斯巴达传奇》。

　　郁青青很喜欢这本插画集，里面说，骁勇善战的斯巴达战士，为了训练他们的后代同样骁勇善战，会将婴儿扔进狮虎坑里，从小磨炼战士的胆识。

　　郁青青结合自己浅薄的亲身经历，认为作者没有撒谎，这种训练方式确实很有效。

　　她一年级被打了只会躲在卫生间哭，但现在，她不但会离家出走、蛇形走位，必要时，她还会跟老师告状！

　　自己是个合格的斯巴达战士！

　　她在书店看完了三册斯巴达传说，打烊时店员来赶客了，郁青青才再次往家里走。

　　妈妈已经睡着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抱着膝盖，看着窗外的月亮。

　　冯葛说她是女孩子里最不浪漫的一个，可是那些小说里的浪漫告白，有哪一点能用在她现在的生活上？
　　现实没有王子，她也登不上南瓜马车，战士的必修课里，可没有少女心。

　　斯巴达战士郁青青想着想着。

　　口水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了下来。

　　唉，饿了。

　　她跳下床，跑去客厅开冰箱，什么零食也没有，但是她眼光毒辣地从一袋冻鱼下方摸出了看起来是配菜的酸菜，拖回房间瓜分了，袋子绑上垃圾，和上次一样的方法毁尸灭迹。

　　至于第二天妈妈做菜时化身喷火龙。

　　她人都在学校了，管那洪水滔天！

　　第二天开学，她是上学期的第一，被老师钦赐了收作业的弼马温差事，假笑着在讲台上站了一天，脸很僵，腿很麻。

　　她郁郁寡欢。

　　开学意味着很多规矩，每天要做大扫除，要排着队领早饭，上课回答问题要先举手……

　　郁青青觉得这些规则极大地妨碍了她桀骜不驯的灵魂，这是万恶的资产阶级（老师）对无产阶级（学生）的压迫，而捣毁阶级的铁拳和烈火！今天！就由她这个共产主义接班人……

　　“郁青青你想什么呢？”数学老师无奈地拿书敲了敲她的头：“在那傻笑好一阵了，黑板那道压轴题，上学期期末考通过率很低，你去讲一遍。”

　　终于熬到了放学。

　　她和冯葛隔着一条走廊再度集合，郁青青提议：“这次回家走小路吧。”

　　冯葛和她都住在一个很老的小区，从学校到小区大门的路只有一条，但是要走三十分钟，弯弯绕绕。

　　但如果走过最开始的一段大路后，直接从街边的居民区翻墙，就只要十分钟。

　　因为走的根本不是路，需要跳过楼顶，爬过烟囱，攀好几堵墙和铁丝网，最后踩过小区后院的墙，从两层楼高的院墙上一跃而下，下方是松软的落叶堆。

　　堪比城市跑酷。

　　郁青青站了一天没什么力气，翻墙的时候点没蹬对，试了几次都没上去，她咬牙切齿，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不然，你踩着我的手上去吧。”

　　郁青青转过头，一个不认识的小男孩，比她高一个头，长得倒是眉清目秀的，像是日本漫画里的校园男主角。

　　她也不客气，搭着对方的肩，憋着一口气，脚尖一转一蹬上了墙，转头伸出手：“你也走这里吗，我拉你。”

　　男生摇了摇头：“我是这栋楼的居民。”

　　他表情诚恳：“你刚才一直在踢我的窗，我怕你把窗户踢破了，我还得问你要钱。”

　　郁青青：……

　　她收回手，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扬起一个笑脸。

　　在阳光下竟然有些明艳。

　　“那，再会。”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再会会来得如此轻易。

　　第二天正式上课，老师将日系清秀少年拉到讲台：“这是一中的转学生，陆微归。”

　　那个男生垂下眼，视线精确地锁定了她。

　　她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

　　然后陆微归就背着书包坐到了她的旁边。

　　这人高且清瘦，靠近时衣服上有一种极淡的肥皂香味，面庞在晴日的阳光下，是几乎透明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