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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对手 ...

  •   风晚亭是秋亭中学的那个“亭”。那是一方四处草木环绕的功德亭,里头的石碑记载了建校时出资的人名和钱数,碑文的历史逾几十年,在夕阳下,泛着斑驳光影。

      有一阵子,体育课的时候,郁青青总会在自由活动时间,带一本竞赛书习题集在亭子里写,有时候写到入神,直到蝴蝶停在纸面,抬眼已经放学许久,夕阳盛大的光辉笼罩了整个长亭。

      那种磅礴的暮色每次都能让郁青青沉默许久,她在其中,看到某个,比肉身的自己苍凉得多的灵魂。

      郁青青将习题集合上,沿着被光线染成金色的灌木丛,一点点往自己在学校租的房子走。

      升入高二了,学业愈加繁忙,许清辞和她还有另一个妹子在学校里头租了个三居室,郁青青开始慢慢习惯,沿着学校的天光走到老式居民楼的二楼,推开房间门,窗外是爬山虎和悦耳的鸟鸣。

      她很爱属于自己的可能连十平米都没有的小房间,可以在中午的时候在书桌前练字或读书,在晚自习后趴在床上用草稿纸写不着边际的短篇小说。

      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拥有了一个安全的栖居地——不会随时被推开房门,自己的日记不会被粗暴地查阅再随机地被丢进垃圾桶,不会因为父母阴晴不定的情绪,随时承受暴力。

      那些对别人而言可能是……很基础的日常,却从来不是郁青青所能拥有的人生。她人生的前十五年匮乏得像是一株被扔进了岩石缝里的青松种子,没有土壤、阳光,勉强靠一些雨水度日,却要扎穿岩缝,绽出自己的第一片新芽,才能获得更大的世界的入场券。

      她初中时看马斯洛的五层需求,生理、安全、爱与归属、尊重、自我实现。家庭给了她吃饱穿暖的第一层,她靠读书和网络获取了第四层和第五层,可偏偏第二层和第三层,她一片空白,甚至这十五年的磋磨让她变得过于粗粝,完全没有,也能活着。

      现在,在这个小房子里,她难得有了一些浮光掠影般的安全感,但紧随其后的,就是恐惧和疼痛。

      越是岁月静好,越是患得患失,她总是在怀疑,到底哪一天,这样的生活,会就此中断?

      人生最初的十五年对她的捶打给了她一个影响余生的思维定式:她永远都对超出基本线的好事有后备预案,一旦感觉良好,总会准备“一旦失去的后手”。

      最开始的几年还需要刻意为之,天长地久,就变成了一种本能,她阴郁得像个蜘蛛,天然地用结网思维去筛选人际关系,没有谁不可替代,就连亲密关系,也要拆分KPI,一层层寻找替代品,在重重隐没的蛛丝中心,她对着那些不成人形的网格,眼神清澈如六岁幼童。

      一旦风雨摧毁了网络,不过是换几个新的链接点,谁都一样,没有谁不可替代。

      但也是人生最初的十五年,给了她另一种思维定式:对于维持生存,她……从来都找不到意义。

      因为如果只是维持生存,不过就是像块奥斯维辛里的石头一样生活,她活了十五年,活够了。

      于她而言,暴烈如火山的死亡,都比集中营里的生存更有价值,但为什么一直没有去死,因为也是那十五年,磨掉了她求死的渴望,就像硬生生磨去人的指纹。

      不能求死,不愿求生。

      只剩下暴烈如熔岩的心力如附骨之蛆,既是天赋,也是诅咒。

      被人需要、被爱,对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可以说只要涉及与人沟通,对她而言都是很难理解的乱码。她心性太激越,智力又极高,一把轻易能解剖世界的刀,是很难沉溺于人情世故的,毕竟,太容易一眼看穿,又太容易全然抽身,不留痕迹。

      她很难理解人的不舍、纠缠、深情——但这玩意对宁嘉树可以说手到擒来,他能像个开屏的孔雀一样用各种肢体暗示、眼神和事件立出深情人设,而且每每是群众的呼声让郁青青下不来台——他那么深情,你怎么好意思拒绝?

      十六七的宁嘉树是个过于入世的傀儡戏大师,他稚嫩地操纵人心,排布剧本——然后一头撞上了郁青青这个半点都不入世的,茅坑里的石头。

      一开始的郁青青根本应对不了,每每三招之内被他骗进坑里,莫名其妙从他同桌变成作业搭子再变成暧昧对象。但郁青青这阴间玩意吧,胜在一根筋,对她理解不了的傀儡戏,她往往一言以蔽之:演的。

      她虽然不理解,但是心态十分冷眼旁观,往往面无表情地结合围观群众的反应,对宁嘉树层出不穷的“制造偶遇”、“英雄救美”、“欲拒还迎”进行一个综合打分。

      别的女生对偶像剧情会心情起伏,郁青青……郁青青在拆解偶像剧的事件逻辑、表演原理,并且被坑了好几回后,默不作声地开始试着自己操纵傀儡线。

      她当时的心态非常简单粗暴:不就演吗,他会演,她不会模仿吗!

      臭石头开始亦步亦趋地跟着白衣少年,模仿他的细微表情和肢体暗示,并且在群众的一次次反馈中校正自己的张扬程度。

      她是个好学生。

      好就好在学得太快了,模仿了一个多月,已经能够用各种意想不到的反应拆解掉宁嘉树将她拉近的布局了。

      宁嘉树那时候已经对她有点咬牙切齿——不管怎么努力,不管怎么草蛇灰线地设局,郁青青总有办法参破他三五步之后的目的,在终点给他截胡,生硬地把两人的关系拉回“朋友”。

      这位十七岁的男狐狸人生第一次遇到了和他一样虚伪的对手。

      两个人表面一团和气地交谈,实际眼神转换间,都在表露对彼此的鄙夷:

      ——死装。

      ——彼此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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