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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棒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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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郁青青而言,她从不否认自己的人生,是从进入秋婷中学以后,开始由灰白渐渐染上了颜色。
她后来给班级的毕业赠言里写过一句话:“浮生共燃这一段,是彼此最好自传。”那种彼此辉映的温暖,她甚至行至中年仍能感受到余温。
她三年所在的班级里,全都是非常好非常好的人,或者说,大家都把最光芒四射、善良真挚的一面,留给了朝夕相处的彼此。
他们是重点班,上课进度天然比别的班快一截,却也会在某个考前的晚自习,赶走老师,关掉教室的灯,全班一起大合唱五月天的倔强。
郁青青其实喜欢的曲风一直是阴郁嗜血的,摇滚她更爱Cowboys from the hell这种嘶吼,但偏偏那一晚,大家给彼此打气,教室外星月高悬,照进窗内,连瞳孔都变得温柔。
于是从那天开始,她开始在mp4里下载五月天,开始笨拙地去了解那些“阳光下”的流行音乐,听阿信的声音越过燥热的苍穹,唱屋顶的风,末日的海豚。
如果说初中无休止斗争的三年将她训练得不再相信人类,将自己活成奥斯维辛里的一块石头,那么高一就像是一盆温水,泡开了她风干、僵化已久的心脏。
她开始有很稚嫩的依恋生根发芽,然后开始拙劣地模仿着周围的人,试图向同学示好。
她非常幸运,那些笨拙地尝试都被很完整地接住,并且更为善意地传回来,没有欺骗和否定、拉扯与猜疑。
最澄澈的湖水,才能映出天心月满。
她给班里写校运会的标语和文案,会被老师用大喇叭在领奖台上反复播放。
在英语课上准备的冷笑话被善意地捧场,班里的几个梗王还会顺着她卡壳的表演往下发挥,那场秀变成了最轰动的一场表演。
于是下一周,当她在台下,三个男生在台上演烂俗的偶像剧,她一样会不顾众人目光鼓掌,让这出戏变成完美舞台。
无数个用善和爱支撑的交流过程,让她感觉到安全、依恋、被需要。她能够去抓住周围的人,在这个鲜活的水晶宫殿,留下自己的一点印记。在无数个日夜的彼此支撑,共同度过的青春中,她活得恣肆张扬。
那个用窗帘扮演公主的男生后来变成了她的男闺蜜,那是个非常可爱的男生,高大壮实,内心却住着一个爱讲冷笑话的萝莉。
他的生物很好,而她的物理很好,他们会一起交换练习册的答案,谈论天南海北的见闻,被同一个烂梗不约而同地逗乐。
她也有女生朋友,有过江之卿般倾慕她的人,有善意的老师,为她骄傲的同学。尖子班的人,本来一举一动都会被年级瞩目。她只是慢慢地开始适应,那个活在众人目光中的自己。
高一的那段时光,她似乎真的完美地穿进了那双名为尖子生的水晶鞋,在华丽的宫殿里翩翩起舞,华丽地穿行在众人歆羡的目光里。
她和那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优秀的人,同处一室。每一个市级活动上威风凛凛代表市甚至省获奖或发言的人,回来会和她亲切地打招呼,讨论习题。
花团锦簇,时光葱茏。
可与此同时,在她抛下这一切,回到家里那不到十平方的房间时,一种极端阴郁的审视,依旧会越过她,叩问自己的灵魂:
她能在这座花园里待多久?
她真的爱这座金玉堆砌的笼子吗?
高一时强手如云,不止一个重点班,但年级能有名气的女生无非十来个,彼此之间都熟识,至少也是点头之交。
作为她们之中的一员,其实郁青青每次打招呼,都会有种不安的感觉。
她不安于这种光环,不知道何时就会破碎。因为她经历过太久太久没有这样的光辉的年岁,她对这身剪裁合身的仙女裙,天然地有种迟疑。
很奇怪的是,这十几个禀赋各异的女孩子聚在一起,其实会小心翼翼地各自释放善意的信号。
至少在郁青青看来是如此。
她其实永远记得,杜一宁失恋时,拉着自己在台阶上唱“握不住的沙,放下也罢”;记得祖雪在她考试失利时,陪着她走了一晚上操场,复盘得失,制定计划,鼓励她重新站起来。记得许清辞考级时,她坐在剧场下的亲友席,用最大音量帮她加油。
那是一群闪闪发光的人编织的充满爱与善意的光带,而她何其有幸,身在其中。
甚至可以说她此后人生再没能遇见过,那样富集的,极度有趣又充满善意的灵魂。
高中的岁月完整地托举出她慈悲柔软的那一面,而这段记忆何其坚固,以至于此后人生无论遭逢多少霜雪,那一层稀薄的善意,始终摇摇欲坠,不肯被打碎。
郁青青敝帚自珍,无论之后的人生道路上,无数人告诉她,要放弃善良,放弃人性,要唯利是图,要捧高踩低。
她一个字都不听。
因为她人生最初的十五年,遵循的就是最赤裸的丛林规则,她本就没有多少人性留存,唯独在秋亭的三年,是她还能借此感受到人间温度的唯一凭证。
是覆盖在她肮脏人生上的不多的云霞。
所以不管因此吃多少亏,不管被多少人明刀暗枪地算计和抢夺,哪怕她在钢铁丛林中穿梭,练得一颗无比冷酷的心,却始终不肯扔掉这点无用的“清高”。
她何尝不知道那点白纸般的心性在丛林里没有用。
只是她不愿意去忘记,当相当充盈的善意,而不是算计,支撑起这点白纸的时候,她在其中看见的,是天地辽远、风和日丽的人间。
是她永世不能复归的桃源。
这层后来变得皱巴巴的白纸中,宁嘉树绝对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从那次考场偶遇后,郁青青发现自己偶遇宁嘉树的频率直线上升。
尖子班副科的课室通用的,几乎每次宁嘉树都会挨着她的座位,她换到哪宁嘉树跟到哪,哪怕是课间,从窗户旁看过去,少年人举着篮球,故作轻松地和一群人聊着什么,在窗外就是不走。
处心积虑,但云淡风轻。
但凡郁青青去打听,宁嘉树周围的人有一万种理由摊开掌心故作无辜:“只是巧合啦,宁哥他很忙的,同学你不要多想。”
这人高一进来就是学生会副主席,手腕灵活人情周到,活脱脱一只九尾狐狸,当年的郁青青自然不是对手。
郁青青当年只会真的傻乎乎自我怀疑:“他对每个人都这么好诶,是不是我错觉?”
甚至开始心酸:“我那么缺爱,是不是,太容易把别人正常的示好当成了求爱,或许他当真那么光风霁月,一心不染呢?”
……要么说郁青青棒槌呢。
要说宁嘉树这套手法吧,对九成九的棒槌都没问题,问题是,当年的郁青青,是个执行力南波万的顶级棒槌。
在经历了普通棒槌的错觉辩证后,郁青青很快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几个意思,是我太容易瞎想,不心动程度急需提高呗?
少女冷笑一声,从裆……怀里摸出了金刚经、参同契,和五三习题。
跟她一个刷题机器挑战不心动,是不是太冒昧了点?来啊!谁怕谁!
她郁青青,说不动就不动!
郁青青奇怪的胜负欲被激起来了……
至于后来两个人斗智斗勇、排兵布阵,硬是把校园恋爱谈成楚汉相争的超绝体验,郁青青此后多年每每想起,都眼前一黑。
好消息是,当年自己是真的想赢,用尽手段,最后真的考试排名反超了宁嘉树,给宁哥脸都整绿了。
坏消息是,要是当初自己胜负欲没那么强,是不是现在孩子都三个了?
什么叫西格玛女人,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