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嘉树》赶山客

12、温室

　　很难形容郁青青第一次踏进重点班所在的教室时是什么感受，明亮的玻璃窗、高大上的电动黑板，来来往往的同学言谈之间都有特长，重点是，大家都不说脏话，而经常说“您好”、“谢谢”、“打扰了”。

　　郁青青对此相当慌张：她初中三年习惯了张口就来，第一次接触眼镜气息如此浓重的活人，她有些……自惭形秽。

　　入学军训时她认识了新的和她聊得来的女孩子，和她一样一头锅盖短发的许清辞。

　　那是真正的柔软而丰盈的少女，和她谈论冷门的动画，彼此分享小众的歌手。她聊得来，就大方将自己在网上涂鸦的乱七八糟的作品分享给清辞，清辞看起来很开心：“你中午来我家吧，我拿这个谱曲，你听听。”

　　那是她在现实生活中，第一次近距离看见当地的别墅是什么样子，三四层高的小楼，一楼围着块菜地，有鸡群在菜园子边缘啄米，清辞的妈妈从菜园子里抬头：“来了啊，二楼是饭厅。”

　　她们在一起吃饭，郁青青就像是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支棱着耳朵，听着他们谈论什么时候考级、又什么时候练琴，清辞的爸爸会温和地对一些国家大事发表看法，清辞相应会有理有据地进行交流，而清辞妈妈正在热情地给郁青青夹菜：“你就是x中那个成绩很好的女孩子吧，我都听说了，慢班能出市前三十，除了你就是那个深圳的转学生了，了不起哦。”

　　她转向许清辞：“人家中考比你高十分呢，要向她学习哦。”

　　许清辞娇嗔地捶了一下许妈妈：“哎呀妈，我知道了。”

　　这不是郁青青第一次被人夸奖，却是她第一次收获夸奖后，内心并不开心，反而泛起尖锐的酸涩。

　　她不过是个第一次来访的客人，都可以被这样周到地夸奖着，可是自己的爸爸妈妈夸过自己哪怕一句吗？

　　甚至自己家的饭桌上，也常年不存在“理性交流”这种场景，只有彼此咒骂、撕打……吃饭对郁青青而言，一向不是什么好差事。

　　差距太大了。

　　郁青青默不作声地扒着碗里的菜，她不敢说话，怕自己的格格不入，毁掉这座糖果屋里的温馨氛围。

　　许清辞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慢一点，你等会还要听我弹琴呢。”

　　许清辞电子琴和钢琴都过了十级，英语也过了专四，少女漫不经心地拉开窗帘，给她看一整个书柜的英文杂志和琴谱，然后冲她眨眨眼：“我最近在学意大利语哦，要一起吗？”

　　那是个富足家庭中养出来的，青花瓷器一样的女孩子。那种不经世事的天真对郁青青而言是一种剧烈的刺痛。

　　十六岁的郁青青其实不明白，之所以会觉得痛，不过是因为发现了，原来别人的人生可以如此柔软，这显得她那一步步摔打出来的皮糙肉厚毫无意义。她只是趴在许清辞的书桌旁，像一个翻墙进了大庄园的僵尸，与院中的向日葵面面相觑。

　　你会不会，嫌弃我肮脏？

　　郁青青趴在墙头，身后是一路的黑暗过往，身前是温暖的阳光普照，她天然被清辞的天真吸引，却又无论如何不敢放掉自己在黑暗中那么多年攒下来的獠牙和尖刺。

　　进退两难，不如当只鹌鹑，聊聊风花雪月。

　　她们下午手拉着手走进高一的教室，窗明几净的室内，没有人追打和喧哗，大多数人都拿出了课本和练习册，不少人的辅导书放在桌面，翻开的页数都很靠后。

　　郁青青大为震撼。

　　这是……她贫瘠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了“辅导书”这个概念。

　　她一直到初中毕业之前，对考试的概念都是“不就看一遍课本就能满分吗”，作业，什么作业？

　　她小心翼翼地在同桌旁边坐下来，试图搭话：“你……这么认真学习啊。”

　　“马上就要第一次月考了。”同桌带着厚厚的瓶底眼镜，横她一眼，“每一次的排名都会影响后续分班，你不努力，能不能继续和我一个班，还是未知数。”

　　这么嚣张？

　　郁青青感慨地环顾一周，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整个班没有一个差生的学习氛围，她有些……不大适应。

　　她像个误入了祖国花园的崎岖僵尸，左看看，右看看，将周遭人都偷师一遍，想要给自己画张人皮。

　　又笨拙又新鲜。

　　她的眼睛还是很毒辣，在一屋子的辅导书中，精准地锁定了教室最后一排课桌上摆着的耽美漫画。

　　天呐，重点班也有腐女吗，她眼神放光。

　　下课铃一响，她就拉着许清辞前去探问虚实：“同学……这个漫画是你的吗？”

　　座位上是一个高挑的皮肤黝黑的女生，一双丹凤眼扫过来，明明没怎么说话，气势却凌厉得让许清辞和郁青青同时抖了抖。

　　“怎么？”

　　郁青青弱弱举爪：“我……我也看，我们能和你交换吗？”

　　女生定定地打量她片刻：“换什么，想要就拿，记得还。”

　　哇，好酷。

　　郁青青抹抹口水：“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呀，我下次过来找。”

　　许清辞却有些意外，拉了拉郁青青，在她耳边低声：“杜一宁你都不知道吗，市长女儿。”

　　郁青青眨眨眼。

　　同学少年多不贱，她鸡立鹤群，人生第一次生出了小小的怅惘。

　　她开始想念初中那个乱糟糟的班级了……

　　开学的第一周，她在一整个班的学霸压迫下，很无奈地开始卷学习，奈何基础是真的差，她唯一的基础就是课本，别人随便给她出两道辅导书的套路题，她就傻眼。

　　看不懂啊看不懂，她把课本一扔，跟许清辞抱怨：“高中的课好难啊。”

　　“是难。”许清辞拿卷子敲她的头，“所以更要笨鸟先飞。”

　　呜呜呜，连闺蜜都比她上进。

　　郁青青愁肠百结地端着自己攒了十五年的懒病，骤然发觉，温室虽然好，可惜要在里头有个座位，要削足适履。

　　那时候的她还没有那么坚定的选择旷野的勇气，小小的少女在金碧辉煌的芙蓉园和野草蔓生的自由之间，还是会市侩地选择芙蓉园。开玩笑，她可是狮子座，哪个狮子座不喜欢光鲜亮丽的虚荣呢？

　　不就削足适履吗，她削！

　　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叉着腰，对自己立下雄心壮志。

　　那时候的她，常年不被爱，所以也没有什么自我，被环境挤压了就改变，像一条蛞蝓一样灵活。而且她非常自信：自己连情感都能削掉，再削掉一身荒疏习性，又有什么大不了？

　　她从来都无视那些改变自己的过程中的阵痛。高一开学时的艳阳高照，似乎很轻易地就能抹去她初中最后半年，分不清喜悦哀伤，像个机器一样学习的处境。痛苦有什么值得一提，对她而言，生命或许都不值一提。

　　她市侩又算计地捡起一双“尖子生”的水晶鞋，试图将自己“太妹”的部分全都凿掉——全都凿掉了，是不是，就可以在水晶花园若无其事地待下去？

　　她迟钝到不曾察觉，真实的那个自己身上，那些日复一日的斧凿刀削从不曾愈合，甚至，伤口已经开始溃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