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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无可奈何花落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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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日一早,魏盏正在秘密出宫的小轿上大睡特睡着,突然被梁锁月轻轻拍醒。
“陛下,出城了。”
“出城就出城,难不成还往回走?”
魏盏困得不行,忍不住回了句嘴。他刚想再找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却突然想起先前和燕旻曦约好了见上一面,连忙坐起来整理仪表。
梁锁月没说什么,只是低头将前襟被魏盏枕皱的布料抚平。过了一会,轿厢就被叩了叩。
燕旻曦:“陛下?”
魏盏应了一声,哗啦掀开布帘,拉着梁锁月跳下了车。
燕旻曦正穿着一身黑衣杵在地面上发抖,郊野的狂风忽而飒飒地刮起来,让他看起来像是一棵烧焦了的小树。
他这幅样子把魏盏吓了一跳,赶紧拉着燕旻曦走到路边一家小店里坐下。时间还很早,但这店中已经坐了很多人,他们大多数稍显不修边幅,身穿厚袄脚踩棉鞋,密密匝匝占据了大半江山,大概是同一个商队的游商。
“店家,还有热乎点的吃食吗?”
魏盏提高声音招呼屋子那头的小二,后者把手里的海碗放下,同样高声答道:“羊肉馄饨成不?”
“来三碗!”
“好嘞——”
燕旻曦有些陌生地看着对面的魏盏。他才刚刚做了一年谏官,这个官职吧,最容易指摘出来皇帝的毛病。譬如每次寅时上朝,魏盏都懒懒散散死眉耷眼,毫无精气神;再如每次有官员上书请愿,魏盏都要临场翻阅天师给他写的小册子寻找对策,毫无独立性……总而言之,虽然魏盏这七年来没闹出什么大岔子,但是离明君的标准显然差的还远。
不过此时看到和店家有来有回生龙活虎的魏盏,他突然意识到也许魏盏天生就不是做皇帝的料子——没有在骂他,这个只比他大几岁的青年,相比于在龙椅上挥斥方遒,还是更适合捻着筷子挑荽菜。
魏盏正和汤里浮着的一片绿油油搏斗,察觉到燕旻曦幽幽的注视,迷茫地抬起头。
燕旻曦:“……”
那这也不能是他把担子扔给自己就跑的理由!
燕旻曦舀了个馄饨,刚送进嘴里就被烫得吐了出来。
“你都安排好了?这么干真的没问题吗?”燕旻曦一面呼呼哈着气,仍然坚强地问道,“那些人居然没有连夜上书让你多带点侍卫一道,真是稀奇。”
魏盏被他的模样逗乐:“那不也挺好?说不定他们觉得我这皇帝干得太次了,恨不得我赶紧拍屁股走人呢。”
“……那还真不至于。”
这种不靠谱的感觉对燕旻曦来讲真是再熟悉不过了,他按按额角,偷偷看向梁锁月。这个平日里就不苟言笑的天师大人此时此刻似乎更冷冰冰了一些,只消一眼,他嘴里的灼烧感就无影无踪了。
梁锁月状似无意地扫了他一眼,燕旻曦赶紧低头大吃一口,于是又被馄饨烫了一回。
舌头被烫得发麻,燕旻曦吃着吃着,突然悲从中来,抹起眼泪。
“你怎么了?”魏盏吓了一跳,“你总不会是舍不得我吧,以前你在朝堂上骂我的时候我可真看不出来。”
燕旻曦的抽泣骤然停止,反而被魏盏气得倒吸了一口气:“那个叫直谏——小二,来一坛黄酒!”
“你悠着点啊,一大早的。”宿醉刚好点的魏盏还心有余悸,暖心提醒道。
“我能喝!”
很快,一个还封着的酒坛就被端上了桌,燕旻曦娴熟地解开麻绳,站起身捧着酒坛往还剩个汤底的碗里倒酒,随即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你们,一路顺风。”
在人声逐渐散去的酒店里,浑浊的黄酒一碗碗倾入燕旻曦的口中,他看都没有再看魏盏两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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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窄的房间,昏暗的烛光,窗外屋檐下有虫子吱吱哇哇叫着,是相当利于睡眠的环境。
而魏盏正抓着一根硌手的秃笔,抓耳挠腮地写遗书。
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不对不对。
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不对不对。
魏盏眉头紧锁,一边翻着文选找词,一边思考怎么才能顺理成章地病逝。
他并不能预料到之后会发生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写遗诏。
朕病情深重,恐无明日……额……不愿我朝国祚飘零,特将国事传予燕氏嫡系房支幺子燕旻曦……任重道远,望其再接再厉……?
怎么像是要嫁女儿了。
魏盏对着自己一晚上的成果——半篇狗屁不通,不知所云的遗诏——沉默半晌,终于把笔扔了。
也许他的所有决定就是错的,他不该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该逃避责任一走了之,不该……
其实南都距离东瀛已经并不远了,只是这么多天来魏盏一直在逃避,一直在试图麻痹自己以拖延结局的到来,但是明确了终点的路途是无论如何都会在有朝一日行至终点的,魏盏始终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魏盏还是停不住战栗。
曾经以之寄寓精神的处所即将成为吞噬一切过往的棺椁,叫他如何不退缩?
一阵穿堂风吹过,仿佛浓重的黑云席卷周身,在骨缝中留下缠绵一生的阴冷。
长夜漠漠,魏盏就这样坐着干耗时光,直到天边几乎隐约泛起白,他才步履迟缓地爬上客栈的小床。
魏盏刚一钻进被子就被身边的梁锁月冰得眼前一黑,牙关打架,可偏偏能这雪人近来极嗜睡,推不醒骂不醒,他就只能抱着胳膊自个蜷缩着发抖去。
这哪是春天啊,这哪是东瀛啊,梁锁月十来年前把他从雪坑里刨出来,怎么如今又转头把他扔冰窟里去了啊。
苦中作乐的腹诽并不能让魏盏暖和分毫,俩眼睁着瞪了良久的天,他忍无可忍,最终下床拎起大氅出了房门,临走犹豫了一下,把写了一半的遗诏也揣上了。
他漫无目的地乱转一通,时辰尚早,客栈里只有几个洒扫小厮活动,走到院中,另有鸡狗打架的戏码以供观赏。
恰好魏盏走累了,他便在连廊中找了个地坐下来,眼前鸡飞狗跳,身后桃之夭夭,实为一奇景。
于是魏盏文兴大发,展开卷轴,提笔续写道:余观夫客栈胜状,桌椅床榻,草木雉犬,生机盎然,姗姗可爱,令朕大感社稷之精彩。然欲为国躬身,则吾病日笃;欲隐居客栈,则天师不许……
魏盏忘我地写着,从未觉得如此文思泉涌。
厨娘端着盆新摘的菜走过去,操着乡音和他打招呼,魏盏停下笔,收拾收拾尾随对方进了厨房。他这样的长相惯有欺骗性,两人聊了几句,魏盏自告奋勇要打下手,被大婶笑着推开了。
“哪有让客人干活的道理,官人要是饿了可以去那边寻点吃的。”
魏盏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炊炉旁堆着许多……馍馍!
宫里的面虽然精细,却终究不是来路上习惯的味道,魏盏娴熟地拿起一块馍,选柴起火,熟悉的面香立马让魏盏心里暖暖的。
心境虽不能如故,但多少也能为未卜的前途多一些宽慰。
魏盏见火候不太够,把自己东拼西凑写了一晚上的遗诏一块扔了进去,也就是顺手的事。
火苗似乎更旺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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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魏盏偷偷吃过一顿早饭,又写好一份简练版遗诏、两份分别给扬青和燕旻曦的密函时,梁锁月还是没睡醒,恐怕他也被自己冻的够呛,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但这当然没有用,魏盏临行前把梁锁月的手从被窝里掏出来,仿佛从地窖里搬出来了去年冻的结霜白菜。
“唉。”魏盏叹了口气,杯水车薪地将它放在脸颊上捂了捂,“仙家啊仙家,也许你一开始就不该选我的。”
睡梦中的梁锁月不知道是听见还是没听见,长长的眼睫扇动了一下,魏盏失神地盯着他的脸,很久很久才动身离开。
魏盏早知道东瀛的镖局有皇室暗桩,以防万一,他在临行前把信物塞进行囊里了,倒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镖局里只有一个彪形大汉在台后看护,还正懒懒散散拨弄着算盘珠,在清脆的噼啪声里,好似百忙之中抽出空闲一样抬头扫了魏盏一眼。
“要送什么东西?”
魏盏从前襟掏出来三张信纸。
大汉鄙夷地撇撇嘴,恶声恶气道:“一副穷酸样也好意思来找茬?两张草纸又没镶金嵌玉,用不着镖队,城西边就是驿站,要寄信往那送去。”
魏盏不语,又把信物从袖袋里取出,大汉脸色骤变,而他只是微微一笑:“抱歉,我连这个一起送,这下可以谈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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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青日常巡视完皇宫回到房里,刚刚倒了茶想要好好休息一会,房门就被人大力推开,吓得他险些把手里的茶盏扔出去。
来人他不认识,容貌清秀但并不十分引人注意,身上一身干练的暗色锦衣,笑容彬彬有礼,不像是来找麻烦的……更何况他扬青本本份份在宫里干了十几年,哪里会惹什么麻烦!
扬青剑已然拔了一半,对方面对他狐疑的目光却十分坦然:“见过扬统领,在下是东瀛镖局的话事人,这是您的信件,请过目。”
东瀛?是陛下给他捎的信?什么事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
扬青接过信函,甫一打开便看到了魏盏的信物。
话事人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见扬青不住看他,笑着解释道:“信件如果含有机要内容,我们会负责销毁,请您安心。”
信物和这信函上……具有独特风姿的字迹总没处造假,扬青纵然还在怀疑,终究还是展信看了起来。
等等,这信里说的啥?!
“燕大人将在晚些时候入宫与您一叙,另外陛下交代,请您尽快与禁军统领年大人接洽。”话事人从如遭雷劈的扬青手中拿回信件,稍稍欠身,“在下这厢先行告退了。”
只剩扬青捏着被留下的信物,呆立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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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扬青、燕旻曦,以及禁军统领年子尧沉默对坐。
他们三个谁跟谁都不熟。扬青自小入宫做了侍卫,平日里最多时也就是跟在魏盏身边,很少与宫外人士来往;燕旻曦刚刚做官一年,虽然年纪不大,但也已经是三人中人脉最广的人了,不过这和他不认识其余两人的事实毫不冲突:年子尧是甘州军屈指可数的幸存部下之一,更是在魏盏还没有亲临朝政时就自请带兵回甘州打北狄促发展去了,年少有为军功赫赫,今年年关前才回南都述职,封了个禁军统领的职务。
就是这样绝望的三个人,被三封出自一人之手的信件,残忍地配凑出了一个临时篡权联盟,成了一根绳上三只绝望的蚂蚱。
魏公烛,你坏事做尽啊魏公烛。
“……操!”
扬青悲愤的骂声率先打破了沉默。
燕旻曦是第一个收到镖局通知的人,大概已经喝了一整天酒了,如今情绪骤然爆发,开始嚎啕大哭,年子尧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把怀里稍显破旧的雕花长弓放在脚边,从袖袋里摸出一张手帕递了过去。
一片哀鸿遍野,最后有实际意义的对话从年子尧开始:“需要士兵的话我这里可以提供帮助……可能我的资历尚不足以服众,但如果是我的军功,应该可以。”
燕旻曦抽抽搭搭:“我们家长辈的门生们早就看先帝不顺眼了。”
言外之意,要不是甘州军打进了南都,恐怕这天下提早就姓燕了。
他们说完了,齐齐看向扬青。后者抓耳挠腮半天,涨红了脸挤出一句:“我可以从宫内开始渗透……”
听起来仿佛是很宏大的目标,但实际上这偌大的皇宫里有0个可能会威胁到局势的人。七年下来,几乎所有宫人都被魏盏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今夕何夕了。
突然,燕旻曦拍拍脑袋,把一个小匣子放到圆桌上。
“哦对了,他还给了我这个……我还没打开,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想着人齐了一起看。”
众目睽睽之下,燕旻曦用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木匣。
里面是一枝桃花,花枝静静地枕在绒缎上。她被保护的很好,但也难免遭受旅途劳顿之苦,颜色稍显黯淡。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恐怕是不善文辞的魏盏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可以用来表达感激和情思的方式了。
为此,东瀛的春色溯流淌入南都的月光,在他们眼前灼灼其华。
魏盏。你真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