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神山》舴泊秋明

3、三/都将万事付千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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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南都最终被攻破后，几乎朝堂中所有人都以为皇帝之位要让那个一袭白衫的年轻人拿去了。甘州军虽然成功入主南都，但主将战死，副将昏迷不醒，存活下来的人中只有他最有话语权，就算是华街的乞儿来看，都知道这是极佳的夺权时机。
　　但他只是略施手段强行镇压了蠢蠢欲动的前朝党羽，随后提拔了一些可靠的臣子暂理各项事务，便闭门照看那位副将去了，甚至连垂拱殿的门槛都没踏进去过，仅仅吩咐众人在新帝醒来前，一切遵循旧制。
　　这些被梁锁月拔擢的官员一个个都是人精，很快看出这个貌似温和谦逊的年轻人并非纸老虎，又兼对前朝统治余愠未消，现今也纷纷干得有模有样，热火朝天。

　　寝殿里依然落针可闻，刚刚才活动起来的先帝等人很快便被慎刑司的人押解回天牢，新帝已经醒来，不日便将亲掌朝政，他们没几天活头了。
　　等几十来号人都走净后，魏盏仍无言伫立在原处。脚步声靠近，魏盏莫名想起他和梁锁月在林中那晚的相逢。
　　“这次也是梦吗？”
　　“不是，您已经找到路了，所以您醒来了……”梁锁月顿了顿，“一旬后将举行登基大典，由礼部的官员主持。”
　　魏盏恍若未闻，只是问：“我是不是再也回不到甘州了？”
　　梁锁月不语。魏盏闭上眼不再看他，仿佛见到漠北迷蒙的红日最终于眼前垂落。
　　半响，梁锁月小心翼翼勾了勾他的手指，魏盏才发觉自己的手脚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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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梁锁月几次试图教予魏盏一些治国的知识，都被后者拐弯林角地躲开了。梁锁月没法让他硬学，怕自己废的力气从他脑中一气滑走，只能无奈地看着魏盏整日整日发呆。
　　南都已经入夏了，托先帝挥霍无度的福，宫里的景致几步一新，各有风情。单就魏盏寝殿周围而言便栽了满池荷花，池边绿树掩映，花草树木都是南面独有的稀罕品种。魏盏刚能出屋时很是新鲜，只是不过几天就没了兴致，又开始在宫中各地神游天外。
　　自魏盏醒来，他的精神便不大好。梁锁月知道，有些事情魏盏不问不代表他猜不出，但现在也不是能够主动解释的时候。魏盏不爱见他，他也的确拿不准从何说起。
　　就这样庸庸碌碌磋磨过一月，魏盏的伤已经完全愈合了。实际上他受的伤本就不多，将养几日就能好，闭门不出只不过是为了逃避罢了。
　　逃避陌生的夏日，逃避未知的责任。曾经的自己几乎了无目的地跟随甘州军南征，在生死的间隙，魏盏总会无端惶惑起来。实话实说，他不想死在陌生的土地上，而路上的一切之于他都是全然陌生的。

　　是夜，窗外飘着簌簌细雨，雨打芭蕉的声音叫人心底生寒。魏盏侧卧在床内侧，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止不住想着这十年来走过的每一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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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是如何到现今这样地步的呢？

　　床边传来些微的响声，魏盏一动不动，在心里暗中数着。数到十时，梁锁月将锦被掀开，躺到了他身边。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抵足而眠的夜晚了。一是梁锁月代理国事，总是抽不开身，再是宫中眼多口杂，交往过密恐生事端。而同时，魏盏也不想原谅梁锁月对他过度的保护所导致的现状——魏盏险些彻底迷失在那些幻境里，至今回忆不起攻城那日的细节。
　　魏盏觉得梁锁月变了，虽然不知缘何而起，可是他的心中偶尔会浮现出这样一个隐隐的知觉。
　　两人默契地彼此缄默着，不知过了多久，从钟楼远远传来一道打更声。已经是第二天了。
　　梁锁月的呼吸就静谧而真切地打在他的耳畔，而他实在太冷了。
　　要做什么吗？

　　“梁锁月。”
　　“怎么了，陛下？”
　　魏盏先前听着身后平缓的呼吸，还当梁锁月睡着了，现在看起来其实他也是在装睡。
　　“没事，我就是想问问……”魏盏翻了个身，把脑袋抵在梁锁月胸前，仿佛对方沉着的心跳也能让他再冷静一点，再温暖一点，“如果一定要我当皇帝的话，我能不能干几年就走啊。”
　　梁锁月没问魏盏要走去哪，只是伸出手，一下下抚摸着他紧绷的后脊：“当然可以。”
　　话音消散在低空，魏盏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他们两人之间从一开始就有太多隔阂，此时此刻更是满腔心事无从谈起。
　　既然这样，干脆先睡一觉吧，明日起来哪怕再不情愿，也不能辜负这么多年来大家的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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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做够了心理准备，好动的魏盏也显然是不可能在几日内被训练成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帝王的，于是在礼部众人纷纷提出对国号的意见时，魏盏心中默念着梁锁月的教诲，时不时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偶尔装腔作势地点一下头。
　　如果梁锁月在的话，他大概已经气笑了。这种敷衍过头的方式只是为了应急，只适合在上朝面对大量官员时应付那些无关痛痒的琐事。
　　果不其然，在魏盏无意义微笑点头大半个时辰后，礼部尚书额角直迸青筋，却只能忍气吞声道：“陛下若是有什么想法不如直言，臣等也好顺陛下心意再做思考。”
　　“是啊陛下，这么多国号，陛下您可有中意些的？”
　　魏盏猝不及防被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注视着，不禁落下滴豆大的冷汗：“……”

　　他匆匆扫了一眼书吏做的记录，脑子里顿时被这些个假大空的字词填得水泄不通。就在这时，余光里出现了一个独具一格的字眼，尚未归位的大脑想不及太多，魏盏大喜，扬手一指：“就这个了！”
　　口干舌燥的尚书也大喜，接过册子看了一眼，连腹稿都没打，便滔滔不绝夸赞起来：“这字好啊！陛下定是对我们的王朝寄予了深切的期待！”
　　魏盏刚松一口气，听着后知后觉不对劲，狐疑地探头看了一眼。他选的是汤字没错吧，这哪有什么祝福的意味了？
　　“不愧是陛下！有汤（shang）这一字为国号，九州之地必然气象万千啊！”没等魏盏脑子转过筋，尚书便为慷慨激昂的陈辞作了总结。
　　殿下一片叫好声，随即又是一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万岁声中，魏盏腿一软，无力地倒坐回椅子中，欲言又止地看着面前的官员们，最终也没敢说其实是自己肚子饿了，很想喝午膳的白菜豆腐汤泡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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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礼部选定的日子已经所剩无几，事已至此，纵使魏盏有千般不愿也只能打起精神做些准备。
　　昨晚他临睡着前隐约听到梁锁月在他耳边嘟囔了句什么，魏盏本来想早起问问对方，但一早醒来梁锁月就不在殿中，吃过早饭后下朝的礼部侍郎又带了一群人来与他敲定几日后典礼上的具体事宜，魏盏并不擅长与文官交涉，因此即使臣子们没有对他的笨拙有表达不满，魏盏也依然体会到了焦头烂额的滋味。

　　这一忙就到了傍晚，于是直到梁锁月把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端到魏盏案上时，他才想起来自己是要问梁锁月话的。不过此时面对着这碗面，魏盏已经大概猜到那句话的内容了。
　　梁锁月认真注视着魏盏的双眼，又一次认真道：“陛下，生辰快乐。”
　　“你怎么知道今天……”
　　说到一半魏盏便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尴尬地捧起面碗呼噜呼噜开吃。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既然梁锁月选择了他，大概就没有什么事情是梁锁月不知道的。
　　梁锁月却陷入了良久的沉默：“是陈将军告诉我的。”
　　“……”
　　这个几月来缄默于两人口中的称呼乍然再次出现，魏盏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呼吸一凝，默默加快了吃面的速度，只是愈加食之无味了。
　　梁锁月：“他还给你取了字。公烛，魏公烛。”
　　啪嗒一声，眼泪挣脱束缚，终于落入碗中，魏盏恍若未觉，仍大口大口吃着面。

　　魏盏一直在欺骗自己，如果自己不问，如果梁锁月不说，陈兴死去的这个事实就可以被抹消，那个人会在某天回来当名副其实的皇帝，而不是把自己这个连兵法都读不进去的人留在明堂之上，扮演一个完全陌生的身份。
　　公烛无私光，可魏盏知道自己完不成这个嘱托。他可以练兵，可以打仗，但他是一个自私的人，怎么可能越过自己的心愿去关照天下的灾厄。如果可以，魏盏甚至希望自己可以早早死掉，魂归故里。
　　在刚刚醒来的那些天里，魏盏将一切怨怼都归咎于梁锁月和那一年骤然出现在他生命中的绵亘黑云。
　　若不是梁锁月选中自己，也许他已经死在甘州了，又或许这一切压根就不会发生，他依然和家人生活在远方的故乡。
　　但其实说是痛恨也不尽然，魏盏过往的生活太单纯，还不能辨别出这样的情感中究竟都掺杂着什么其他的成分，或是他还太胆怯，不敢剖心析肝地解读自己的人生。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想来想去，魏盏抹了一把眼泪，迎上梁锁月坦然的目光。
　　“梁锁月，我恨你。”
　　可是对方似乎已经在沉默中肯定了他的所有失望，魏盏几乎不知道该怪他什么了，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梁锁月唇角绷直，看起来也在忍耐着什么。
　　“陛下，怎么样都可以的。无论是对我，还是对这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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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锁月没有指明任何确切的时间和地点。天下这个词太大，他所描绘的语句太恢弘了，虽然梁锁月毋庸置疑是在宽宥魏盏没错，但魏盏还是觉得自己被流放到了一个无边无际，渺无人烟的白色地带。
　　这白色可能来自天边的晨光，可能来自山巅的融雪，可能是某人的眼白，可能是纷纷扬扬遇火即燃的白面，湍流的浪花击碎皎洁的月光，醇厚的脂油凝结成无瑕的美玉，伶人水袖翻飞，掀起高悬梁上的灵幡。所见所感就像前些日子里的梦一样，环顾望去，只有魏盏自己和梁锁月是真切的，可堪描摹的，命途中其余部分都只剩虚无。
　　白色流淌到天涯海角，无边无际，在这样单纯到强烈的颜色的注视中，魏盏低下头，某一个吐息间，他甚至连自己的样子都看不清了，眼中一切的一切仅是白色，目眩神迷，心跳不止。

　　“陛下，陛下？”
　　魏盏感觉周身有点冷，不禁打了个哆嗦——眼前不再是一片茫茫然的白了，而是……？
　　哗啦哗啦的瓦片活动声自脚下响起，魏盏瞪大眼，看了看脚底，又看了看头顶，他正和梁锁月站在一片屋顶上！
　　这屋子可实在不矮，魏盏缩回头，下意识贴近了一旁的梁锁月。
　　梁锁月扶着魏盏坐下，后者很快就没了突然来到一个陌生屋顶的恐惧感，好奇地四下张望。
　　“这是哪？”
　　“回陛下，这里是甘州。”
　　话音刚落，魏盏也不在乎自己为什么一眨眼就能到甘州了，当今就要不管不顾地跳下屋顶，好在被早有准备的梁锁月抓住了手臂。
　　“陛下，一幅画的平衡是不能被打破的。”
　　梁锁月牢牢钳住魏盏的手腕，朝着怔怔回过头的魏盏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魏盏盯着他的眼睛，很快冷静下来，安分地坐回原处。
　　见状，梁锁月露出了一个欣然的笑。

　　魏盏品味着这个突如其来的笑容，突然想起一些吊诡的细节。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从他们再次重逢起，梁锁月便越来越少地露出鲜活的神情。魏盏记得他们第一夜相处，自己就要和他同床共枕，自然也记得梁锁月彼时羞赧惊愕的目光。虽然魏盏是有过怀疑没错，但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梁锁月才与他越行越远的？
　　还有，还有梁锁月的身体，那些着意被驱回胸腔的闷咳呢？现在的梁锁月看起来甚至比魏盏还要健康得多，只是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梁锁月的血肉却越来越冷了。
　　魏盏还在沉思，突然感到肩上一沉，梁锁月将脑袋沉沉地顿在了魏盏肩头，披散的头发有几缕滑进了他的寝衣，有点痒痒的。
　　梁锁月呼吸沉重，额头温度滚烫：“我真的没有办法……陛下，不要再回头，也不要再向前了……”
　　什么意思？
　　滚烫的液体扑簌簌坠入魏盏的衣褶，绸缎托起一颗颗眼泪，月色下分明辉映成了散落的珍珠。
　　是了是了，这才是他所该熟知的梁锁月，那个在甘州城外自由散漫地支着小摊等待因果宿命的梁锁月，那个再见时身着一身冷甲就大剌剌往自己身边躺，被骂了还会尴尬地和自己相视一笑的梁锁月。
　　一个个疑思全部被眼前人的泪水冲溃，魏盏也几乎要落泪，他珍重地托起梁锁月的脸颊，将这一刻所有为之动容的星光都点画进记忆中。

　　下一瞬，裂帛声响起，甘州的夜色在眼前融化流转，于上燃起了摇曳的烛火。他们回到了南都的寝殿里。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一遭消耗太多，梁锁月已然沉沉昏睡过去。魏盏拥着他冰凉的肩胛，偏头看烛影在床首跳跃，直至天明。
　　纵使恨千般。

作者有话说

　　作者没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