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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绝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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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朗月明,林翠鸟寂。
掩于山间的的溪水涓涓,敲打过横着的几块奇石,恍如白日垂落的流云溢彩,却是缀满了耀目的浅色琉璃,并非霞光万丈的千红百紫。
如若有擅于作画的隐士居此,必将留下一幅名垂青史的传世佳作。
不过,这处无人之地鲜有高雅之士驻足,反素来招致宵小之徒途径,恰如荀霜面前的二人,便借着密林深处,潜逃拐童。
实是可恶,丧尽人良!
少女怒目瞪去,握紧手中的长剑,直向贼人的马上刺去。
那两个黑衣人本见她孤身一人追来,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道中高手,正要小心应对,却见骑着的马被她这么猝不及防地一刺,顿时整个身子都要倒在了地上。
所幸,马虽受惊,但到底是相伴数载的旧友,并未有多大的失态,更兼其中一人眼疾手快,挡住了荀霜刺来的一剑,两匹马均是只受了轻微的擦伤,骑在马上的人也未摔下来。
但这一挡一避的工夫,却也足够她夺过马背上昏迷的孩童。
荀霜趁着二人都在双手紧拉缰绳,无暇顾及背上之人的时机,先一步骑至二人身侧,一手一将容姐姐的儿子拉了过来,好生放在了身前。
那孩子却是极重,险些要将她的胳膊扯断,方从贼人的马背上抢了回来。
见事情已成,荀霜立即挥动马鞭,朝南边的林子里骑去,试图甩开后面紧跟不放的两人。
可惜,她平日里上下荡丘山的骑术虽佳,也比不上自小就骑射皆精的旗兰人,不消半刻,荀霜便听见了愈来愈近的马蹄声。
不好!
若是被追上,以她这么个半吊子的身手,决计要败于那二人手中。
所以,还要另想个法子脱身。
忽地,荀霜耳尖刺痛,又听嗖的一声,似有利器穿过。
是箭!这下该怎么办!
她方才离开甚急,都忘了交托容姐姐快些报官之事。
而陆进扬虽近在她眼前,荀霜却心知,此人决非可托身信任之人。
这个陆三公子,与他的亲生父亲陆决如出一辙,俱是虚伪狠辣之人。
若为共谋要事,或可交好,可牵扯到身家性命,自然万般推辞。
所以,要不是为了接近那什么绪国公世子,她万万不会与其多作纠缠。
思及此,荀霜便知现下已至绝境,除非死搏,否则难以破局,她与容姐姐的孩子都要葬身于此。
既如此,就只能硬扛着来了。
少女立即勒马而止,又用从衣衫上扯下来的布条绑住幼童,翻身下马,只将长剑对向背后的两个贼人。
黑衣人见她突然下马,很是惊讶,也早早拉住了缰绳,看她又有什么动作。
绷着的弓箭对向面前一脸平静的少女,忽然猛地一拉,直直射向她。
荀霜自然知道那两个旗兰人必不会放过她,握紧的长剑一挥,将其中的一支扫开。
但到底是习武未久,又未实战,身手不甚敏捷,双箭齐发之下,仍有一支刺中了她的左肩。
啊,怎么会这般痛!
从未受过伤的少女被这一箭伤得连退几步,直接跌倒在泥地上,一时半会儿都难以动弹。
荀霜原想捂住流血不止的伤口,可被箭挡住,她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
而这受伤之态给了贼人可乘之机,两个旗兰人又抽出箭来,对准了面前坏了好事的不速之客。
箭在弦上,正要蓄势而发之际,荀霜大声喊道:“慢着!”
两个旗兰人闻言,虽是一顿,但未至片刻,便又将箭射出。
呵,大周人惯会行骗,这个小丫头要说的话他们一个字都不会信。
荀霜未料到那二人的行事如此果决,便知招摇撞骗的法子行不通,连忙向右侧的泥地上滚去,以图躲开这一箭。
但是左肩本就受了伤,行动愈加不便,只避开一箭,仍被一支射中了右脚。
贼人见她命硬,还未射中,又将弓箭拿起,一连三支对准受伤的少女。
月色皎皎,更衬得那长箭银光熠熠,骇得荀霜心中发怵,身子都有些发抖。
可是,值此生死交或之际,她不能怕!
不能懦弱!她要冲上去!
不能这样死了!她还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不能死!
荀霜身上顿觉热血翻滚,似是存了死志一般,将身上的两处箭悉数拔出,又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迎面向前冲去。
见状,旗兰人脸上都是轻篾的笑,只将箭尽数射出,直冲荀霜的心口处,以一次取命。
谁知少女以剑挡身,又发狠了一般,低头冲得极快,六箭齐发,只射中了腰上一处,委实辱没了他们旗兰人骑射俱佳的名头。
荀霜本就离他们极近,不出十数步,就已冲到他们二人骑着的马下,随即便是将两匹马虚势挥刀一砍,吸引住马上二人的目光,又反身刺向他们的腰间,一人一剑,俱是重创。
两个贼人俱是一惊,手中的弓箭又不好近身射出,还未来得及持刀抵挡,便已然跌落马下,数骨碎裂,半死不活。
荀霜用力过急,不免牵扯到了肩腰上的伤口,持剑的手剧烈地抖动,都快要握不住了。
而见旗兰人这幅鬼样子,她犹豫着要不要再刺一刀。
毕竟,如若官兵前来捉拿,这两个贼人必会将她的事和盘托出,到时候牵扯到她这个局外人,孔层决不会善罢甘休。
而先前楚州城中拐卖孩童的旧案,她也有所耳闻。
此事若是旗兰从中作梗,必定影响大周安定,这可就不单单只是容姐姐的事了,而是万千百姓的安危所系。
而她荀霜,岂能坐视不管。
思罢,少女从旗兰人的伤马上扯下一个布包,从中翻出一条结实的粗绳来,将两个旗兰人尽数绑好了,方安下心来。
只是身上的这些伤口却是难治,不晓得还要养多久方能活动。
还有,她方才在那布包里似乎翻出个小瓶子,或许是伤药?
便又向包中寻去,果见一个瓷制的小圆瓶。
上面还有字,是旗兰文,她一个大周人自是不识。
只是这瓷瓶的制式花样,倒不像旗兰尊崇的兽纹,而用的是大周的祥云鹤纹。
思及此,荀霜便将那两个贼人头上的披风挑开,直视他们深红色的眸子,淡淡开口:“这东西哪里来的?”
二人却都默然不言,不知是摔坏了喉咙,还是……
荀霜冷眼觑了他们一眼,也未在言语上多作为难,反将手中不知名的祥云仙鹤瓷瓶打开,凑近蹲在地上两个旗兰人身边。
“是毒,还是良药,不如你们先给我试上一试。”
说着便要将青绿色的稠液,倒进二人撕裂翻肉的伤口,谁料都未显惧色,两双深红色的眸子却都有难压的欣喜之态。
哦?原是止血愈伤的良药啊。
荀霜见状,不由放下心来,把递近旗兰人的瓷瓶一收,尽数倒在了自己的伤口上。
溢出大片血迹的伤处虽得了一时的止住之法,可倒底用得迟了些,她用力将竭,险些都要昏倒过去。
只是容姐姐的孩子还未送回去,若留在这荒郊野外,免不得这两个旗兰人的同伙寻来,还是要落入贼手,那她一番抢斗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而为何要救这仅仅一面之缘的孩子…
却要从四岁时,阿娘还在时忆起。
后来也是阿爹提过,她方有了些印象。
而彼时她年纪尚小,尚是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之际,家中屋舍仍新仍净,堪为隐于村外的三口融融之家。
竹翠林静,偶有同阿娘相交甚好的章家娘子来访,更是添了几分人多的热闹之气。
只是这热闹的人气一入了夜,便都消散了,阿爹是个醉心读书的痴人,阿娘又忙活着补贴家用的绣品,让尚是年幼的她甚觉无趣。
就颠着不怎么利索的步子,明目张胆地半爬出了家门,竟连爹娘二人都无所察觉。
外头夜色正浓,偶有微风掠身而过,更让她心中得了意趣,一步一步地,将偌大的院子都甩在身后,直出了家门,朝黑极了的林子中窜去。
忽地,便冲出一个贼头鼠脑的男人来,笑嘻嘻的样子,不怀好意,眼看着就要将她抱起掳走,林子一侧却冲出一个憨头圆脸的小子来。
一下子挡在她面前,连连将她护于身后,一双警惕的眼睛咕溜溜地转,大声喊道:“荀叔!荀叔!快出来救人啊!”
一席话听得她有些懵住了,颇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
咦?章家哥哥怎么在说些她听不懂的话。
还有,眼前这个比阿爹还要高的,又是谁呢?
不过十岁出头的章并方丝毫不惧,只揪着她的手后退,差点就要把整个身子拖走。
贼人见状,心中自然恼火不已,举起一双手就要将两个孩子统统掳去。
好在阿爹及时拎着一把铁锹冲出,将那人吓退,方才保住两个幼童。
可惜,那贼人死心不改,又对章并方怀恨在心,趁着此地僻静,便将章家夫妻尽数杀害,唯有砍柴在外的章并方逃脱一劫。
阿爹知晓此事为她所牵连,就将他收养,另搬去了赵胡村。
家中倏地添了一个孩子,自然也多些生趣,并方哥常带她玩,也护着她,调笑她:“双儿若是再不听话,我就把你撂在这儿,再不理你了。”
说话时圆润胖乎的脸,与容姐姐的儿子如出一辙。
这孩子,想必就是并方哥的。
虽是在长相上她就觉得甚是眼熟,更兼方才在客栈那会儿交谈的工夫,荀霜瞧见了奚容手腕上的翡翠玉镯,其上用银饰琢的鸳鸯戏水之纹,乃是章并方家祖上便传下来的独一无二,她自是不会认错。
可眼下不是认亲的时候,客栈那儿人多嘴杂,又离楚州城最近,要是寻来的官兵与她撞上正面,必要回报孔层。
即便凑巧是个不认识的,若闹大了反而将她的脸记住,透露行踪,反倒更是不妙。
荀霜思虑多时,终是下定决心,将马背上沉沉昏睡的封儿轻轻叫醒:“封儿?封儿”
见仍是紧闭着双眼,少女又小心地拍了拍他的背,却觉手上湿潮,惊得怕是受伤的血迹,忙循着望去。
只见月色皎皎下,孩童的呼吸声沉重,仍平缓有力。
荀霜提起的心方放了下来。
原是被汗浸透的。
她探头相看的片刻,马上的孩童也渐渐醒了过来,睁眼瞧见周遭是不认识的家外,随即便两眼汪汪,嚎啕大哭了起来,又喊着:“阿娘!阿娘呢?我要阿娘……”
拖长的声音于寂悄的林中自是响亮万分,恰如憾天之木,连后面绑着的两个旗兰人都咂舌皱眉,一脸不屑的嘲讽样子。
荀霜见状,心中不由觉得好笑。
并方哥的儿子竟是个这样不经事的,如他一般大的年纪,并方哥却是日日里都胆子大到去出霞山上中玩呢。
如今有了个哭包儿子,不知还会如何教训呢。
可谁让她当初先受了不少磋磨,现下便让他的儿子受吧。
思罢,荀霜牵着马,拖着两个贼人,在奚容开的客栈前止住了步子。
灯火明明,里处尽是人仰马翻的吵闹动静。
只是不知官兵来了没有。
还有身上的这些伤……
忽地,骑在马背上威风凛凛的人儿扯了扯她的衣袖,兴奋难抑:“我看见阿娘了!我要下来!”
闻言,少女细眉一挑,计上心来。
不如,就让这孩子通风报信去好了。
“我把你放下来,你帮我将后面的两个人交给你阿娘,好不好?”
“怎么这样麻烦。”
封儿嘴上嘀咕几句,很是人不情愿地瞥了旗兰人一眼,巴掌大的小脸上尽是嫌弃,又见幸有粗绳捆着,终是点着头答应了。
嗯,这样才算是乖孩子呢。
于是,荀霜将封儿慢慢抱下,满意地目送着他跑向锅碗瓢盆叮叮响的客栈,方躲向北处的一棵粗壮大树后。
不出半晌,便见奚容出来,又进去唤了几个住客,把受了重伤的旗兰人抬进客栈。
她方才已向封儿言明,此二人乃是拐走他的罪魁祸首,想必也会交由官府审查,余下的自是不用她担心。
如今该担心担心自己了。
腰上的箭刚刚一下子拔出,旗兰人的伤药又仅有一瓶,她早已为身上的三处伤口用尽。
好不容易撑着走了许久,伤处又流血不止……
忽地,荀霜僵住难动的身子一震,近乎竭力地趴倒在树根底下。
不行,她若就此倒下,必定会被搜查而来的官兵发现,到时候在牢中受尽折磨,岂非枉费了她数载的心血。
既然自己走不行,不如骑马而行。
荀霜极力睁开无法视物的双眼,虚弱地吹了几声哨,不多时,便有一匹红毛烈烈的马儿踏地而来,直至她面前。
恍惚间,她亦是感受到了一庞然大物遮住了刺目的白光。
果然来了。
荀霜虽看得不甚清楚,但勉强抬起手挥了挥,一阵乱摸下终是摸到了垂下来的缰绳。
她倾着整个身子将它拽住,方能站起身来,又将双手抱住红马的头,拼尽全力才爬到马背上。
只是她整个人都不能动了,瘫软似的趴在红马上,拉了拉缰绳,虚弱地道:“走吧。”
马儿却如通人性一般,飞快地跑了,直将荀霜带向林子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处无人的山洞前停住。
虽知自己已然脱离险地,荀霜却再无力翻身而下了,只一脱手,便跌倒在了洞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