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清晨与黄昏致敬》水无味

37、夺心

　　卡丁·拉班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而且一改先前的谨慎，变得进攻性极强，每次的攻击都是奔着致死去的。

　　大范围的血雾克制了珂依伯的游击战术，他只好强行顶上，往来数十次后连剑柄都握不住了，一时脱力，晶蓝光剑就被甩至半空，紧接着在血色拖影的魔法冲击波下碎成了漫天残片。

　　卡丁·拉班却没乘胜追击，他投掷数枚血晶飞刀，彻底拉开了和珂依伯的距离，连多余的眼神都欠奉。

　　无尽血液被胶状物顶到了穹顶，可偏偏下方的棱镜处还覆盖着些许，随着一声令下，血晶飞刀从东南西北连带着四个斜位方向召唤出森森白骨，像是挣扎着从血沼里爬出的毒蛇，张牙舞爪地困住了珂依伯。

　　“坚持到现在，我都有点佩服你们了。”他再次估算了棱镜的参数，用最后的耐心展开了深度催眠，“执着换来了什么，‘同伴’有任何价值吗，？你们的所作所为真的能‘拯救’世界吗？”

　　“不如说，这个世界还有被拯救的意义吗？地狱的封存、黑雾的弥漫、世界的覆灭，这场横跨数千年、不，也许更早的历史就注定了如今的局面……这当然不会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彼此不过都是局中人罢了，大谈立场，我只觉得好笑。”

　　他曾以信徒的身份注视神明，却更能体会到光明的排斥。

　　长久地验证下来不难发现，那群神祇只是没有实体、寿命无尽的另一种“生物”，却能依托信仰而万古不灭，这实在很不公平。

　　卡丁·拉班不带感情地说，“在时间的推动下，信仰、生命的诞生与消亡周而复始，可这对于永生没有任何意义。尘世的一切都是空中楼阁，你明知道这点，却仍然试图改变甚至维护它，威克，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肯定了奥尔特最初的理念，不过态度要更加极端——他要颠覆“旧的时代”。

　　卡丁·拉班从未对尘世有过归属感，也从未把任何血肉之躯当成同类，尘世在对方眼中就是随风散去的沙尘。

　　谁会记得沙尘的形状，谁会在意沙尘的想法？

　　等到黑雾吞噬了所有活物，那便剩下一个只有死灵生物的世界。

　　没有过去、现在与未来，时间和信仰的影响近似于无，介于生死之间的卡丁·拉班将会以永久恒定的形式“存在”下去。

　　珂依伯出了一身冷汗。

　　不只是因为对方惊世骇俗的“颠覆论”，更是因为，他竟然从中找到了些许……认同感。

　　有很多人都发现了问题所在，意味着神并非真的高不可攀。

　　凝聚着众生期盼的神祇是信仰的集合，祂们被赋予了太多太多插手的权力，这与自然发展显然背道而驰。

　　假如没有祂们，尘世会变得更好吗？在不美化另一条道路的前提下，珂依伯也觉得不会。
　　他想的不是“如果”中的过去，而是未来。

　　显然卡丁·拉班也察觉到了，地狱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被封存的弃子，这样被以指引的名义操控的世界，又将发展到何种境地？

　　但真要到像卡丁·拉班一样全然否定，那也太悲观了。

　　神性是万物万性的投射，不能简单地定义其影响的好坏，当每天信仰的事物遭到质疑，神性也会随着尘世而变化。

　　再者，正如他对卡丁·拉班说的，能够决定世界走向的不止有神明与命运，一代又一代的发展下来，后继者们才是最大的变数。

　　总会有联合起来的，总会有人传承下去的。

　　珂依伯定了定心，重新振作了起来，略显疲乏的抵抗也恢复了力气。

　　地狱的现在就是尘世的未来，他们还是低估了卡丁·拉班，这个漠视着尘世的血族，视地狱的恶魔为豢养的牛羊，把除死灵生物之外的种族当做成神的阶梯，那绝不是他们想看到的。

　　“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拒绝一切的态度其实和逃避没什么两样。”

　　“弱肉强食的争斗不可能停止，你能保证你的子民永远不被贪婪反噬吗？据我所知，死灵生物一贯缺乏‘克制’的思维，更别说地狱会放大欲望，你假设的‘完美新世界’只是臆想罢了！”

　　珂依伯厉声喊道，“你所做的事情有哪件成功了？扎凯厄斯不会向你屈服，地狱也不会任你摆布，除了耍催眠的阴招，你根本无力解决世界级的难题，所以才执着于推翻，归根结底是你无能！”

　　“……我无能？”

　　卡丁·拉班偏过头上下打量着他，“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半恶魔，人生阅历薄得像张纸，鼠目寸光、见识浅薄，我不需要你的认可。”

　　“你这样无知且落后的弱者，没有资格质疑我，更没有资格迈入永生。”

　　攀升的怒火是情绪的催化剂，珂依伯下意识就要反驳，结果险些被阴毒的骨蛇咬穿喉咙。

　　和骨蛇缠斗让他有些压不住恶魔血脉，热汗浸湿了黑发，暴虐的破坏欲顺着蓝眼激发到掌心，耳边突然响起醒神术的铃音，奥尔特简短地提醒道：“别受他影响，来找我。”

　　那嗓音钻到脑海有些冷，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安抚的效果倒是很强，消化着奥尔特的余音平复心情，他慢慢找到了骨蛇的七寸，瞅准机会数次重拳打下去，逃脱的缺口变得越来越大了。

　　他不能掉入逻辑陷阱，到了这份上，已经和卡丁·拉班没什么好辩驳的了。

　　焦灼的战局之中，安德鲁是存在感最低的那个。

　　作为观察力及其敏锐的预言家，他正好能腾出精力观察他们关心的另一个重要的东西——那块速度开始慢下来的棱镜。

　　看卡丁·拉班施展的不知名法术的安德鲁呼出一口热气，心里有了定论，比出一个奇异的手势：“共鸣趋于完成，我能感觉到世界相交带来的滞涩已经接近尾声。从现在开始倒计时，至多这个数……哎！？”

　　突然，奥尔特紧紧攥着胸口的布料半跪在地，他大惊失色地扶了上去，生怕这最关键的节点出了纰漏。

　　奥尔特挥挥手，强咽了两支唤生试剂后说：“怪不得他要将扎凯厄斯的血转移到自己身上，原来那个时候就想杀我了。”

　　卡丁·拉班的红瞳发着鲜艳的光，锋利的獠牙伸了出来，不存在的血肉凹陷下去，就像披着人皮的骷髅。

　　骨蛇被打碎了两条，他亲自操纵着最后一条，勒着竭力的珂依伯拽到了面前。薄薄的翼膜有节奏地扇动着，卡丁·拉班的血魔法渗透了地狱的通道，此刻，他与棱镜几乎融为了一体。

　　通道马上就要开启，看来棱镜背后的恶魔也是黔驴技穷了。

　　虽然出了点小差错，但他仍然完完整整地推动着所有发展，无论外人如何质疑，他都是成功者，拥有了蔑视众生、蔑视神明的权力。

　　封闭的地下空间早已充满了晶蓝魔力，用血族的魔力渗透进壁影，就能让那看得见摸不着的火焰烧到现实，烧净尘世的原罪，抹杀掉不合群的血族。

　　卡丁·拉班久违地升起一丝兴奋，平静外表下的疯癫慢慢显露了出来：“草木之心是扛不住晶蓝之火的，哪怕给你一颗真正的心脏，你又能怎么样？”

　　他强迫珂依伯注视着奥尔特，“呵……感情，感天动地的爱在这场大火面前也炼不出真金白银，看看你的同伴，他连一副完整的骨头架子都没有。”

　　晶蓝魔力焚烧的只会是血族，纵使奥尔特离群索居、试图融入有生命群体中，那具有欺骗性的外表下也是空洞的，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卸除了伪装后，这份爱还能支撑多久？

　　卡丁·拉班会以纯粹的理性思维看待这一切。

　　然而，奥尔特却没有如他所愿地倒下。

　　如鬼魅般乱舞的幢幢焰影之中，奥尔特稳稳当当地站着，即使胸口凹陷的布料显得有些诡异，即使临时心脏的确被烧成了灰，那双眼睛也冷静如旧。

　　所有人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空气静默了一瞬，卡丁·拉班的牙齿咬得很紧，勒着珂依伯下了狠手，“自身都难保的情况下，忒弥卡希尔还能庇佑你们多久？威克，你居然对着伪善的神明摇尾乞怜，被低级的欲望蒙蔽，你比大多数血族还要不堪。”

　　“……他是什么形态都不重要。”珂伊伯维持着被他勒住的姿势，甚至低低地笑了起来，“至少在我心里，以血族之身对抗虚无的奥尔特一直是英雄，你根本不配和他相提并论。”

　　这世间的所有种族都没有必须“应该”成为的模样，只能拿毁灭来重新洗牌的卡丁·拉班根本不会意识到，反抗命运给予的枷锁是多么值得赞颂的事。

　　奥尔特抬起能动的左手施展起了法咒，他的眼神很复杂，像是在透过卡丁·拉班看着别的东西：“我早就说过，我和你们不一样。”

　　靠着之前珂依伯喂下的光之力以及唤生试剂，就算失去了临时心脏，他还能维持部分的行动力。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的确应该死在今天，算是为了理想而献身的最后一点浪漫的表达。

　　不算生物的数百年生命里，他想做的都做完了，已经没有遗憾。

　　有时他觉得，死亡其实是一次宝贵的“重来”的机会，毕竟来到尘世的个体选择不了自己的出生，至少可以决定死亡。

　　他不畏惧死亡，他拒绝的一直是虚无，全知全能后，看不到时间流逝的改变所导致的精神和□□的双重虚无。

　　可是，总有一些超出意料之外的人或事，让他觉得改变计划是值得的。

　　就好像已经看得到尽头的路产生了试错的可能，本来看似圆满无缺的东西突然变得模糊，他还有很多未知等待探索，譬如信仰和神明的关系，尘世与地狱的关系……以及他和珂依伯的关系。

　　于他而言，重新取得情感的过程又何尝不是“面对现实”——面对他并没有那么坦荡赴死，且怀有深层欲望的现实。

　　他一刻不停地思考着，要如何和珂依伯展开说说他眼中的世界，但不管以后要做什么，都有一个重要的前提。

　　首先，他要延续自己的生命。

　　奥尔特手掌下压，一道几近于无的破碎声同时在众人脑中响起，空气的温湿度、魔力的浓厚度、心态的发散度，就此不一样了。

　　安德鲁惴惴不安地瞥了一眼空中的珂依伯，实时用手语回报着棱镜的情况：“温度降下来了，壁影也在变浅，一股庞大的晶蓝魔力流蓄势待发……不止，棱镜的对面还有澎湃至极光明魔力！”

　　地狱通道开启的时间比计算中的快，这种时候，任何异常都是改变战况的转机，这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

　　莫名的烦躁更甚，卡丁·拉班立即拉紧了骨蛇，可即使用力至断裂，那名半恶魔的脖颈也没有绽开猩红的血花。

　　对方的耳坠就这样在他眼前化作小型的星云，散发出似曾相识的气息。

　　威克竟然把一半的力量都塞进了耳坠中，隐藏了魔力释放的痕迹，从战斗一开始就丝丝缕缕地释放出来，从头到脚地护住了这个半恶魔，所以他们才敢这么不要命地贴身战斗。

　　死不了的话，就变成和他父亲一样的下场吧。

　　卡丁·拉班阴沉着脸，指挥眷属将奥尔特分尸，可是休息了片刻的珂依伯终于恢复了体力，反身抽出一跟细如发丝的璨金长线，沿着肩胛骨一路向下，和这具泛红的骷髅划出了短兵相接的刺耳音调。

　　金线的末端连着珂依伯的食指之间——他竟然将体内的光之力具象化，甚至脱体使用了！

　　“珂伊伯——！”

　　被呼唤着的珂伊伯远远没有表面看上去冷静，他的耳边传来一阵又一阵轰隆隆的巨响，那是某种结界碎裂后，一个被禁锢了几千年的种族回归的信号。
　　只有恶魔能听见。

　　如战鼓一般的响声激起了千层浪，他真正感受到了身体另一半完全释放出来的狂暴之意，几乎将他的皮肉全部点燃，可与此同时，纯粹的光之力在手中翻腾，他又是无比冷静地操纵着金线对卡丁·拉班发起进攻。

　　那枚晶蓝色的眼珠真正地亮了起来，好似一团鬼火，照得他面无表情的脸透出十足十的非人感。

　　“……不要逞强，我知道那背后……来者会处理好一切……你……！”奥尔特的声音钻进了心底，叫他赶紧收手，免得被地狱开启的魔力波及。

　　他第一次见到奥尔特这么焦急的样子，但今天，他想自己做决定。

　　爆炸式的晶蓝魔力像是有意识那样齐齐飞向了这边，而后被自然而然地尽数吸收。

　　真正四散出来的地狱气息被控制得恰到好处，有人……在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一切，还向他伸出了援手！

　　感受着身上的力量，珂伊伯有些意外。

　　来不及多想，他立刻收敛了心神，咬牙追上那意图逃窜的吸血鬼。

　　恶魔和血族本就相生相克，在以一对多的弱势情况下，卡丁·拉班怨毒地看了一眼珂伊伯，利用漫天乱窜的眷属变换着自己的位置。

　　他跑得果决，但珂伊伯始终锁定着他那股独一无二的、污染了晶蓝魔力的腥臭血气。
　　受地狱的力量支配，他的手都快不属于自己，呼吸间尽是滚烫的热意，他只有一个念头——杀了这个血族！

　　璀璨耀眼光之力模拟出各种武器供他切换，他根本无瑕顾及浑身淌血的伤口，在愈渐增长的狂热中，珂伊伯大喝一声，全身的肌肉都用力到了极致，只为那必杀的一击！

　　只见两条极细的金线干脆利落地勒断了卡丁·拉班的脖颈，从横截面开始，这具强行吸收过晶蓝魔力的躯体竟然再次燃烧起来。

　　卡丁·拉班完全没有了先前胸有成竹的冷静，那颗掉下的头颅发出可怖尖细的惨叫，余下的皮肉全数烂成了泥，贴在失去了大脑中枢指挥的骨头上。

　　腐臭的肉泥令人作呕，珂伊伯面不改色地握紧光刃，三下五除二地刨出了仍在跳动的心脏，随后毫不留情地蹬开吸血鬼的残躯，借力登回了瑟琳娜留给他们的影子平台，将血淋淋的心脏递到了奥尔特面前。

　　那双刚刚解决了一个四代血族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晶蓝魔力的浓度达到了饱和，除了淡淡的金属味，还有烙印于记忆深处的玫瑰馨香，浅浅淡淡、如影随形地包裹住了他过度使用的身体，呼吸间净是心安。

　　仿佛是一瞬间，整个地下空间被黑暗笼罩，墙壁上的晶蓝火影重新焕发了生机，以远古的祭祀之舞欢迎着地狱的现世。

　　不知何时，晶蓝魔力早已充满了身边。

　　或许不止这里，整个星球都被一道泛着蓝色偏光的影子所覆盖，所有的死灵生物会为此战栗不止，他们漫长的生命即将迎来终结，而这只是地狱带来的第一道强势的讯息。

　　如钝刀子剁肉的冲击之下，珂伊伯直接抱紧了奥尔特的背，用一时难以平息的颤音低声祈求：“奥尔特，送给你，你不要死。”

　　他确实是个贪心且浅薄的人，他想将奥尔特拉下那摇摇欲坠的山巅，如拥有自我和私心的神明般滞留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