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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耳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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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前,女子戴上缀着银铃的耳环,拨弄得它们“叮铃铃、叮铃铃”作响,将唇一撇,眉一弯,原本恬淡宁静的五官阴鸷乍泄,妖冶渐显。
“叩叩——”
敲门声起。
“族长,有人求见。”
她收敛神色,吹灭蜡烛,伴随一道几乎见不着的白烟,如常踏出房门。
“叫他进来罢。”
“是。”
柳家主屋傲立空中,依傍一株沉眠的巨型妖花搭建,以茎叶为阶、绿萼作颐,看上去惊之又惊,险之又险。因此,每一位首次前来拜访的修士,无不受这奇观震撼,久不能言。
眼前便是了。
美人黑衣黑裳,薄纱覆面,虽着装朴素,却风姿难掩。那纱巾上方,碎发几缕,眉儿弯弯,眸子水盈盈、红彤彤,一应哀恸彻骨,凄清颓然,如今仰首观花,眼里竟难得泻出些呆愣与新奇。
柳淡淡居高临下,勾唇浅笑:“小友还不知道这花的来历吧?”
“它靠吸食南疆的瘴腐之气为生——当然,修士的新鲜血肉也是吃的,长逾百年,颜色靡丽,形状奇特,无人见了不啧啧称奇。”
“当初魔尊作乱,天下浩劫不断,先祖柳湘将它封印在此,充当天地伏魔阵南疆的阵眼,所以啊……它现在还活着呢,只是睡着了而已,你可小心着些,别被一口给吞了。”
她做出个“请”的手势,邀人登顶入座。
“屋舍简陋,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南疆风俗大为不同,男男女女穿蓝着紫,银饰满身,与中原人相比,身上总有一种不受束缚的野性的灵动。
譬如,前来备置花茶的侍女,脸上笑容热情,神采飞扬,行走间银光荡漾,铃声摇曳,任谁见了都不由跟着把心一舒。
谈多喜把茶捧在手上,一口没动,只道:“柳家主,我来找你做一笔交易。”
“什么样的交易?处理死人还是处理活人?”柳淡淡盯着他,眸中暗藏深意,“哦,小友的脸色这么难看,跟刚死了丈夫的寡妇似的,可怜得很,那应当是前者了。”
谈多喜眉稍微动,轻声道:“我……我想把他做成傀儡,可以吗?”
他抚上腰间,从储物袋中释放出少年的尸体,又跪坐地上,让蔺开阳靠在自己怀里,小心替对方把歪掉的叆叇扶正。
“做成傀儡?肉身不能入土,魂魄不得转世,受尽千刀万剐,方能重归于世,从此受你摆布,供你驱使——”
柳淡淡半蹲着身子,指尖隔着镜片抚摸尸身塌下去的眼皮。
她喃喃道:“他一定很爱很爱你罢?眼有神通,已能摄魂。可是最后死得好惨好惨,经脉俱断,伤痕累累,连眼珠子都被挖了去……”
女人每说一句,谈多喜握住那少年的手就紧上一分,直至最后,紧无可紧,密不可分。
“听我说,小友。”
“把他魂魄送去超度,肉身则烧成灰烬,全装进瓶子里,也好过做成傀儡,让他承受千倍万倍的痛苦。”
“不要,我不要!”谈多喜猛地摇头,眼泪跟着晃下,哭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爱上我本来就是一件痛苦的事,可是……”
“我不想他去转世,我要他一生一世,甚至永生永世,永远都陪着我。”
“有朝一日我会让他活过来!他的眼睛,摄魂珠,摄魂珠能救他,一定能救他!”
“啧啧,你好生执着。不过……谁说不可以呢?我就可以办到,只是需要你付出一些代价。”
柳淡淡擦去他脸上的泪水,语带同情,循循善诱。
“代价是什么?”
“你的血。”
“你要这种廉价的东西有何用?”
“魅生而多情,也最为无情,喜怒哀乐、七情六欲,都比旁人丰富得多,一只魅的心头血,可一点都不廉价。”
谈多喜止住泪意,目光变得犀利:“你不是柳淡淡,你究竟是谁?”
“小友啊小友,你不是见过我许多次了么?你这么聪明,不会还没猜到吧?我半魔半鬼,肯定不会只有一个身份呐。”
“萧兰因……不,钟情,你是钟情!柳淡淡呢?”
“嘘,小点声。”钟情扯下他的面纱,点了点那额头,“你这么激动,叫其他人听见了怎么办。”
“至于柳淡淡?她受仙盟盟主邀约,日夜兼程去了辞州,要做一笔大生意,如今可忙得很呐。”
谈多喜玲珑心思,不知联想到什么,几乎是一瞬便明白了她打的主意,拧眉道:“你要拿我的血来破开封印?”
“没错。不过呢你也不要害怕,我可不是崇古那蠢货,破个阵非得把人的血抽干不可,一瓶就足够了。”
“用你的血,和这少年的眼睛,换他一条生路,这样顶顶划算的交易摆在面前,你做不做?”
“……”
谈多喜缓缓闭上眼帘,闷痛、沉重,各种情绪仿若巨石狠狠击在胸口,“哗啦”一声,心湖翻江倒海。
天地伏魔阵阵眼各自告破那日,群魔毕现,天下必将生灵涂炭。
又与他何干呢?他就是这么自私,只顾得上小情小爱,哪管得了什么天下苍生!
他只想拯救一个被引入歧路、因自己而死的人,想止住绞得心底痛不欲生的愧疚,想还蔺开阳一个善终。
“我答应你。”
黑雾涌起,钟情以左手在面前拂了拂,换回本来面目,她向来阴郁的眼睛,难能涌现出赞赏。
“我替你困住三魂七魄,接续断掉的经脉,保他肉身不腐,你则需要想办法把缺失的眼珠取回来。”
“好。”
“不过,若要召回他的魂魄,还需要一件信物。”
信物?
谈多喜神情一愣,尚来不及发问,钟情已捏住他的耳垂,不问自取。
“就这个罢。”
一枚状如辰星,用野草编织的耳环,过了这许多日,它的颜色早从碧绿变成枯黄,可其中承载的记忆,永远不会褪色。
天上的星子忽闪忽闪,飞舟上,蔺开阳一行掌舵,一行频频回望,终忍不住好奇道:“你是不是只要一冷就爱摸耳垂啊?要不要再加件衣裳?”
谈多喜盘膝坐着,本没做声儿,不知哪个字又把人惹到了,随手揪起另一边耳朵上的东西便扔了出去,任性得可以。
蔺开阳这才看明白,原来谈多喜耳环跑丢了一个,既凑不成对儿,便干脆都不要了。
他觉得有些好笑,也确实没忍住笑出了声,引得那大小姐靠过来,掐住他脖子拼了命地摇晃,报复的行径如此明显。
少年脑袋有些晕,因坐惯了飞舟,勉强可以忍受,反倒是谈多喜,没把别人怎么着,自个儿先晕得不行,身子一软就跌到蔺开阳身上,水葱似的指尖还扯着一截腰带。
“喂,别气啦。”
“我跟你做一对吧。”
“呸!谁要和你做一对!我成过亲的,你要不要脸!”
啊,这属实是个天大的误会。
在邛海话里,诸如“我跟你”之类的词汇,无外乎是“我给你”的意思,蔺开阳言下之意是重新给他做一副耳环。
谈多喜哪清楚这些,很少被他调戏,更很少听到如此直白的说辞,一面儿从他怀里爬起来,一面儿把脸转到九霄云外。
“成过亲难道不能和离么?和离了我娶你。”
“哎呀烦不烦,好好掌你的舵就是了,哼,第一次见面就到处乱看,还想娶我?小流氓。”
小流氓?
骂、骂得真好听。
原来,他们初次相遇,他还记得这么清楚……
蔺开阳喉结滚了滚,手掌摩挲着叫风刃割得有些痛的脸,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当晚露宿时他便开工,好好择了灯芯草来编。
再然后,这一对简陋粗糙的耳环,竟真好端端地戴在了谈多喜耳朵上。
刀刃划破手腕,赤红的血流进小瓶,装得满满当当。
钟情摇晃瓶身,满意地说:“可以了,你走吧,抓紧离开这里。”
“等时机成熟,我自然会来找你,到时还会送你一个惊喜。”
“还愣着干嘛?走啊。小友别担心,有些时候魔头可比所谓的正道人士守信用得多。”
谈多喜按着腕口,最后看一眼少年,终究没再说什么,决绝转身离去。
“阿妹。”钟祁出现在背后,“他和他的生父长得真像。”
“确实,不仅是长相,就连个性也如出一辙,只是……只是啊,魅的一生比我们修鬼道的还要短暂,还要轻贱,还要可怜。”
当初在万仞山上,天枢学宫的阁楼内,钟情放出分身与荀日道等人交手,见到柳家精制的傀儡“将臣”,因其肉身强悍,便动了抢来给兄长还阳的念头。
她顺利带走“将臣”,仔细研究了一番,才发现他的原身是一只魅。一只被用坏了,被无数次清洗记忆,强行做成傀儡,却仍保留着一丝残念的魅。
受好奇心的驱使,在无相那老秃驴死后,钟情便取下小浮屠境的舍利子,借它观了观那残念……
她心如草木,唯对兄长有情,看罢无甚触动,还是在钟祁的劝说下,才决定放了他——
这样千疮百孔的躯体,并不适合拿来还阳,与其让他痛苦地活着,还不如秉承鬼道的道义,一把火给烧了,早点送去往生。
“将臣”的骨灰被她草草收敛,没想到日后还能拿来做个人情。
一切都是天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