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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开阳星 ...


  •   吊脚楼下,凤尾竹旁,古玉高高挂在枝头摇曳,正如那附在其间的游魂的心境,风中凌乱,分外复杂。

      登临岛上的女子,从不拘什么礼节,商尤芙和未婚夫也是亲热过的,自听得出二人是在做什么,只不好开口罢了。

      耳闻屋内情浓愈烈,谈多喜咿咿呜呜地叫,她都快被点着了,闷气儿边听边想,真个儿心如汤浇、肺如火烧,却突然万籁俱寂,动静全无,猜到应及时设了隔音阵。

      嗬,可真是……说没在偷情谁信呐。

      便也罢了,还把她从屋子里扔出去,这算个什么事儿?隔了一天一夜都没管她,林子头的鸟雀受玉上灵力吸引,净来啄人,吵得要死!

      商尤芙满腹埋怨。

      与此同时,一道气刃割破枝丫,“簌簌”两声后,玉佩落到少年掌心。

      “蔺开阳?”

      “是我。”

      “亏你们还记得我呢。”

      她怪里怪气“啧”过几下,本想说他俩的好事被曳雪尘知道了怎么办,转念又谙道:谈多喜受罪时,那男人影儿都不见一个,活该老婆跟别人睡了。

      因害怕自个儿笑出声来,露出幸灾乐祸的端倪,干脆识趣地闭了嘴。

      “我们收拾收拾,该离开了。”

      南疆地广人稀、毒虫遍地,且隆冬瘴气深掩,识路更加艰难,再往南可谓危险重重,他们却有不得不走的理由——仙盟的人也要杀过来了。

      现在不是论长短的时候,谈多喜和商尤芙,无论是谁,只要落到荀日道手里,是非对错怎容人辩驳?当今之计,唯有先从此地的传送法阵离开,前往邛海,方能搏一线生机。

      这一个月以来,几人白日赶路,晚上露宿荒野,不敢用飞舟等法器,更不敢使出缩地成寸的术法,躲躲藏藏,艰难跋涉。

      终于,又翻过一座山头,见底下寮寨连绵,南疆人群居于此,蔺开阳烧了张探灵符,探出阵眼便设在寨门前的广场,心里大抵松了一口气。

      黄昏将近,他拿衣物铺在树下,往四周铺设三盏幽绿魂灯,以作警醒,这才对谈多喜道:“歇一歇罢,等夜半再走,要安全得多,到时候我叫你。”言外之意便是自个儿要守夜了。

      谈多喜半分也未推辞,冲人浅浅一笑,盖了件薄斗篷,蜷起腿睡下。睡当然是睡不着的,虽阖着眼,却能感受对方的目光牢牢锁在身上,无时无刻不攫住他。

      蔺开阳的眼神很好读懂,没有商尤良乍热兴起的轻薄挑逗,没有曳雪尘明里暗里的独占欲,更没有谈明允难以取舍的复杂纠结,厌恶时眉峰暗撇,开心时眉弓上挑,动情时……

      看得太清了怕害羞,又舍不得不看,凡要重新戴上那叆叇,定是情到浓时浓转薄,横冲直撞,夜半叩门,飞升到九霄云外,洒落遍地甘霖。

      一瞧就知道是时候了。

      谈多喜咬了咬唇,将腿拢紧,扯过斗篷盖住烧红的脸,直至天上明月渐渐下坠,困意才慢吞吞袭了过来。

      不久,北风呼啸,他于梦中打着寒战,昏沉之际,少年温热的躯体覆过来,把他抱在怀里,揉搓脸和手,不住呵气,本该睡得更为踏实,怎料心头慌慌张张,竟猛然一个激灵!

      顷刻间,耳畔满是商尤芙的尖叫——

      “他们来了,快跑!”

      蔺开阳牵紧他的手:“往山下去!”

      喊杀声近,喧嚣声紧,二人慌忙往密林中穿梭,一径儿向前。

      谈多喜穿的软鞋不耐山路,几次脚下打滑,狠摔在地,他不敢耽误,仓促揉按痛处,继续跌跌撞撞往前,力求再把人甩远些。行了不到一个时辰,他气喘吁吁,全身又累又乏,本想说停个半晌,蔺开阳却先一步止步。

      荀日道站在前方,手执火把,火光飘渺,远远照到他们脸上。

      “你们叫我好找。”

      扇器嗡鸣,直奔谈多喜胸口,扇上刃光如淬,无一不利,距离不过几寸时遽然一滞,原是叫金臂环险险挡在了外面!

      蔺开阳二话不说带人调头,一只手牵得愈紧,指节用力到泛白,捏得谈多喜指骨作痛,另一只手“噌噌噌”扔出三个纸人,念出几句快得听不清的口诀后,纸人们化作他们的模样,四散奔逃。

      草木疾退,气息凌乱,灵力周流。

      “怎么办?”商尤芙急得要死,忍不住开口询问。

      谈多喜没去理会,只问:“拖得住吗?”

      少年摇了摇头,面带忧虑,语气忐忑:“前后都有追兵,就算拖得了一时,我们也无路可逃。”

      “可恶,难道今夜真要死在这里?”

      “就算是死,能和你死在一起,我也知足。”

      谈多喜甩开他的手,神色阴霾:“我不知足,好死不如赖活,我才不想死!”

      奔逃好累,活着好难。在见识到蔺开阳的手段时,他心底就在思忖,若是有什么法子让他替死就好了……

      是,蔺开阳救了自己,这段日子一颗心更是拴在了他身上,谈多喜是有些喜欢他的,可那又怎样?喜欢他,就不配让他为自己去死了么。

      这些恶毒与自私,藏在温情中的冷血,终究来不及展露。

      凉夜迢迢,弯月如刀,少年按着他的肩,歪起头一笑,两颗虎牙尖尖,:“你说得对,好死不如赖活。”

      “荀日道那老贼目的在你,想来不会对我如何,阿喜,只要我去引开他,你就能走。”

      谈多喜唇动了动,眉头紧蹙。

      等事情真如自个儿所愿发展,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推拒不了,也安慰不下,好似说什么都显得何其虚伪,何其引人发笑。

      俄而他目中一怔:“你要干嘛?我怎么动不了了?”

      “我怕你心软,非要来找我,所以先把你藏起来。”使出的这招乃是星机阁秘法,巨门暗滞诀,“嘘——别出声了。我施了隐身符,等半个时辰以后,人大抵都走了,你再出来。”

      又对玉佩里的商尤芙道:“你看好他。”

      “你真的要去?这无异于自投罗网啊!”

      “喂,你这混蛋!”谈多喜将唇咬紧,徒劳瞪着眼,眼珠子滴溜溜打转,“千万要活着回来,我等你!”

      “不必等我。”

      ……

      这世间最令人倍感煎熬的,无异于等待,更甚的,则是囿于担忧、愧疚、茫然与惊惶的,无休无止的等待。

      气氛沉寂,无人出声。

      谈多喜浑身冻木了,面儿上僵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茫茫看着前方,目中水光朦胧。过了不知多久,打斗声响起,时近时远,似谁在奋力抵抗,又似谁受了重伤,惨呼惊天。

      是蔺开阳么?

      他挪不动半步,便有了理由不去关心,不去左瞧右看,可一闭上眼,往日画面一一浮现,一行是二人拌嘴,吵得不可开交,一行却是肌肤紧贴,水乳交融。

      这些争执也好,旖旎也罢,均没了往日的韵味,记忆一缕缕交织在脑海,绞得他头疼,胸膛跟着抽动起来!彷佛那整颗心是线做的,自己以为木然了、冷惯了,然蔺开阳这一走,硬生生扯开线头,将它拆得七零八碎、鲜血淋漓,痛得眼泪滚瓜似地流下。

      是在为他难过吗?可“喜欢他,就不配让他为自己去死了么”这话,是实打实想过的,为何要难过?若不是在难过,又为什么心一抽一抽的,就像让油煎了呢?

      谈多喜昂着头,一遍遍质问自己,没问出个结果,却听到附近若隐若现的惨叫。

      先是沙哑,破裂,接着一声高过一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千忍万忍也忍不了的惨,声声入耳,刻骨铭心。

      这道声音本该是开朗的,自我的,还带着点儿稚气,带着点儿急性,此刻“面目全非”,受了极刑一般濒死。

      谈多喜调动周身灵力,尝试以精气突破玉枕、辘轳、尾闾三关,好破了这定身术,察觉气流波动,商尤芙急道:“谈多喜,你在做什么!”

      “现在出来还有何意义,若是被发现了,蔺开阳岂不是白死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

      谈多喜口鼻涌血,脚下虚软,弯腰猛吐完一口血后,更是元气大伤。他捂着胸口,几乎是走一步倒两步地,慢慢朝音源靠近。

      说起来,他也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义,或许人早死了,已救不回来,或许这一去不过再赔上一个自己,可他就是想去。

      强烈的不安在心头徘徊,正指引他,警告他,要是不去,接下来一辈子都会后悔!

      猜测谈多喜已通过法阵离开,围剿的修士撤走,一路上安然无恙,提起的心却难以放下。

      明明听起来隔得很近,赶往那里,却走了好久、好久,久得夜消沉,天将明,走得人快坚持不住,随时要晕倒在半路。

      血,前面好多的血。

      已经干透、冷透,有的飞溅在树干,有的包裹在尘土里,乌黑的,鲜艳的,无一处不触目惊心,一刹那,谈多喜叫冲鼻的血腥味钉在原地。

      抬起头,不知被什么劈开的焦黑坑洞上,蔺开阳佝腰跪地,两眼紧闭,身上的衣衫尽成了血色。

      他眨了眨眼,害怕是看错了,欲往前一些,可刚迈出半步,泪水就滑了满脸。

      “小蔺。”

      因站立不稳,谈多喜身形踉跄,竟滑跪在地上,头几乎扎进少年怀里,索性一把抓住对方,去探他的鼻息,没想到蔺开阳兀地掀开眼帘,使力将人回握。

      “啊!你的眼睛!”

      蔺开阳深深喘息几口,左边眼眶里没了眼珠,只剩一个血糊糊的黑洞空空盯视前方。

      “荀日道说,我的眼睛可作摄魂珠,他便取用了。我吓到你了?”

      听他语气保留中气,谈多喜暂且从后怕中一缓,声音干涩:“我不怕,我不怕。我……你……”

      “你没事的,没事的对不对?”问出这句,已然语不成声。

      “我没事,只是、只是有点痛。”

      “哪里痛,我替你吹吹,喂你吃药,吃过药就好了——”

      之前攒的灵丹妙药不少,总有能派上用场的罢?

      谈多喜吸了一口气,拿袖子拭泪,慌忙在储物袋里翻找。找着找着,手上却是一重,蔺开阳把头靠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他嘴唇颤抖,浑想说什么,却发现怎么说不了话了,好想好想开口,偏偏成了个哑巴!

      “从前我总是不理解,为什么我娘死的时候还在笑,笑得那样满足。”

      “原来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极致,本来就是满足的。”

      余下的半只眼睛,深深看他,目光震烁,迥然有神。到了这时,谈多喜哪还看不出是回光返照,只得伸手轻抚对方脖颈,啜泣道:“你别说了。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

      他心存妄想,总觉得只要蔺开阳还存着一口气、省着些力气,就能救回来,就不会死,手里倒着药瓶,药丸滚得七七八八,最后只得了一颗在掌心,被对方抬手一推——

      少年嘴里呕出血,却顾不得擦,反而去抹他脸上的泪珠儿,“不要难过,阿喜。”

      他尚年少,还远没到将死亡理解透彻的年纪,竟已坦然接受它的降临。

      “我不会离开你。”

      “我会化作天上的开阳星,永远注视你,守护你,爱你。”

      “只是,咳咳、只是……”蔺开阳面色惨白,惨白中露出青灰之色,右眼虚睁,“若你能像我爹记住我娘一样,永远记得我,就好了。”

      说完这句,他忽然抓住谈多喜的手,竭尽全力道:“还是忘了罢,忘了。”

      那虚睁的眼瞠大,涣散地朝着天空,像是想对老天说些什么,又像是魂魄离体,已飞往天阙,可谈多喜也往上去看,天光大亮,星子阑珊,洒落冬雨。

      茫然瘫坐原地,呆了不知多久,等雨水将二人浇了个彻底,谈多喜浑身痉挛,抱着尸体嚎啕大哭。

      他不知道摄魂珠因爱而成,只下定决心,要把蔺开阳的眼睛带回去,把他完整地带回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开阳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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