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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黄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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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紧,雨也紧,谈多喜踏上一条满是泥泞的小道,脚下触感虚软。
彼时天色阴沉,叫人分不清昼夜晨昏,前方雾霭里依稀可见人影,一个接一个排成了排,摩肩接踵、行为古怪,情景何其诡异,简直像极了无间炼狱。
难道这就是人死后的去处么?
“小蔺,小蔺——”
谈多喜轻轻、轻轻地喊,心提到嗓子眼,两弯眉频繁蹙起,又四下张望,试图寻找蔺开阳的身影,可惜始终没有回应。
眼见人群走远,他无法,只得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却在将要拍到最后一人的肩膀时,蓦地缩回了手,惶惑油然而生。
他们究竟是人是鬼?
谈多喜害怕,害怕会见到容窈的脸,害怕娘亲和他们一样,已然身死道消,要迈入一条黄泉之路。
然而还来不及细想,那人蓦然回首,面上死相一副,身上瘦骨一竿,红粉裹骷髅,怀抱四弦阮,声音沙哑、口中咿呀:
“雨后勘花风不定,推过云来,摇碎池中影。”
他吓得捂住脸尖叫:“商、商哥,你死了……”
“是啊,我死了,不都是你害的么?”对方头一歪,咧嘴狞笑,声音冷硬如石,“来陪我罢,小毒妇,我一个人过奈何桥好孤独啊,快来陪我——”
说罢指尖便朝他而来。
“不!不要!”
谈多喜拼命往后退,两手交叠挡在面前,眼里泪花一片,俨然目中昏昏,等抹去泪珠儿,又听“砰、砰”两声,阮开裂成两半,从对方手里脱落,直直坠入泥里,而方才的一抹幽魂,已不知归往何处。
“商哥?”
谈多喜虚掩双眸,半张红唇,貌似松了口气,又似这胆战心惊的一遭折磨得人心痛欲碎,他膝盖一软,无措地蹲在地上,毫无章法地开始刨土,彷佛在掘一副尸骨。
可再掀开眼帘……
男人倚靠矮榻,小室静卧,手执一杆药烟,层层叠叠的烟圈迭荡,从支起的窗里透出去,风一吹就散了。
商尤良另一只手仍捧着阮,似乎被这样的叫喊声惊到,笑着说:“我在呢,你喊什么?”笑意好生明媚。
原来只是梦呵。
谈多喜心里难过,却不知为何难过,去看他两眼、看他眉间,生怕梦还没醒,他还会如梦里一般缥缈虚幻,过眼即散,更怕他变成厉鬼从地狱爬出来索命,只得抓住些能安慰自己的东西,胡搅蛮缠:“你把弹的那玩意儿拿来我看看。”
“嗯?”男人放下烟杆,这便从窗前的榻上移到床边来,果真递出阮,问道,“刚刚还以为你要哭了。怎么突然要看这个?”
阮上蛛丝作弦,寒光带煞,泠泠晃眼,不知杀过多少人,如今被翻来覆去地把玩,毫无章法地拨弄,倒显乖觉。
商尤良见他这幼稚的动作,乐得不行,眼睛早就眯起,看着竟温良和善起来。
“我做了个梦。”谈多喜并指按在弦上,止住颤动,递了回去。
“什么梦?”
“关于你的。”
“这倒稀罕了。”青年挨着他挪了些,倾身过来,“没想到你也会梦见我。”
“并不是什么好梦。我是个没什么忌讳的,直接说了,我梦到你死了,正走过黄泉路还要过奈何桥呢……”
商尤良脸色一黑,嘴脸抽了抽:“就不能盼着我点好?”
又睁大了眼,呢喃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是我非要闯进来,管它强扭的瓜甜不甜,等扭下来,焉知有没有呢?”
“你再度梦见我,是觉得对我太狠,心里有愧,还是真的念我想我了?”
“我的一颗真心交付出去,哪怕肮脏污浊,但在你这里,还是能作数的罢?”
天旋地转,木床晃动。
“嘎吱、嘎吱。”
寒风从屋外灌进吊脚楼。
谈多喜动了下身子,习惯性摸了摸腹部的伤口,摩挲着一日淡过一日的疤痕,忆起昨夜几场连环梦,忍不住鼻头发酸。
躲进南疆迷障林半月有余,在这破落屋子里修养许久,伤早就痊愈,一颗心却被油烹火煎,焦急得不成样子,夜不能寐,噩梦连连。
见他苏醒,不远处打地铺的少年爬将起来,囫囵系着衣带,问:“又梦见你娘了么?醒得这样早。”
“阿喜,放宽心罢,那女人拿出断指只是在激你,好抓住你引出容夫人,只要我们先一步把人找到,一切尚有转圜的余地。”
商尤芙也道:“是啊,快振作起来,我还等你帮我报仇呢。”
“……”
报仇?以他的修为,连保全自己的力量都没有,哪来的本事报仇?
自己需要修为,需要元阳,尤其是……从未泄身的童子的元阳。
谈多喜绝不是会自暴自弃的人,暗暗想了一阵,突然把视线投向蔺开阳,不知下了何种决心,目光一定,便朝他勾手。
“小蔺你过来呀,陪我说几句话。”
少年挠挠头,眨巴两下眼睛,也不看他,只一声不吭地上前,乖乖坐在床沿。
“放出去的纸鹤有消息了么?”
“旁的消息没有,但能肯定的是,崔家人还在迷障林中转圈,并未走远。”话毕,蔺开阳掐指算了几卦,笃定道,“他们暂时找不到这里,我们还算安全,等我准备准备,明日就带你回邛海。”
“好,咳咳——”
谈多喜捂着唇一阵咳嗽,手不经意搭在对方手背,慢慢与之交握,调转话头:“你们那里是不是人人都爱唱歌?我记得有一首,怎么唱的来着,好像是……月娘光光,流水长长。”
就唱罢一句,他怀着期待看他,蔺开阳脸上绽出个笑来,说:“怎么还知道这个?”
“邛海人拜月神娘娘,无论生老病死,还是福祸姻缘,都凭她保佑。每年的三月三渔歌会,男男女女都会对所爱之人唱歌,大多是唱这首。”
“你唱几句来听听。”谈多喜松开手,转而攥紧他的衣摆。
“啊,我五音不全。”
谈多喜真心实意笑出了声:“那我就更要听了,唱一个嘛。”
少年耳根子红透,只管看向别处,夹着一口完全陌生的邛海口音,低了两个调门唱道:
“月娘光光,流水长长。”
“划着小船妹儿见阿郎。”
音色虽生涩,却比说官话显得成熟,又柔又轻,宛如海上吹来的风,再没有这样动听的,一个劲儿流进谈多喜心里,令他恍惚想起,曾有另外一个人,以另一种恣睢的姿态,为自己唱过。
唱歌的愈发认真,听歌的倒出了神,有些漫不经心。一曲终了,谈多喜拉着对方衣襟,叫蔺开阳略低下头,几乎快咬在那耳朵上,轻轻吹气儿。
只说:“你第一次唱么?”
“当然是第一次。”
他的语气无比虔诚,像是知道谈多喜话里的意思,话里有话,认真作答。
掩下复杂心绪,谈多喜紧接着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屋内从方才的热闹,陷入罕见的沉默。
“……”
不说话是几个意思?难道是自己自作多情?
谈多喜大感被拂了面子,暂且从伤春悲秋中抽离,将人一推,脾气就要发作,蔺开阳一个趔趄,差点嗑到地上,深感莫名其妙,嚷嚷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问了又不听我说,急什么,唉,别扔了,别扔了——”他避开砸向脑门儿的枕头,重新坐回去,“我要是不喜欢你,在知道你成亲以后,怎么会那么伤心呢?我要是不喜欢你,怎么会淌这趟浑水,管不该管的闲事?”
“你,你真是叫人讨厌,又叫人喜欢得不得了。”
二人初次见面,这小子神气得很,不想还是栽到了对方手里,最后说出口的一句,竟裹挟着满满的愁绪。
谈多喜稳占上风,亲了亲他的脸颊,“啧啧”几道水声后,蔺开阳转过头,伸出两臂将他搂到怀里,吻得深而用力,双方呼吸急促破碎,恍然交缠。
半晌,一滴滚烫的泪水,从那张动人的脸滑落在少年鼻梁,谈多喜浑身软绵绵,半推着他,啜泣道:“我不仅是个叫人讨厌的人,还是一只不要脸的魅,永远也离不开男人。”
“这样的我,你是不是就不喜欢了?”
蔺开阳急喘着气,将人搂得更紧:“难道我的喜欢如此廉价,如此一文不值么?你凭什么这么看待我?”
“要说也是我不要脸,明明知道你成了家,还……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到底没有说出来,谈多喜翻身压下去,叫他滚在床榻,自个儿骑在他身上,匆匆堵住他的嘴。
蔺开阳两眼放大,凭着本能咬了一会儿那比果脯还要软的唇瓣,又倒了个个儿,抵上对方前额,闭着眼轻声说:“完了,我还想对你做更不要脸的事。”
谈多喜凝视他,亮晶晶的眸子里,藏着搔得人心痒的期待:“你有这个胆量吗?”
少年取下叆叇搁在枕边,阴影压下,谈多喜身上一颤,脸上有些许痒意,原来是一截蓝色发带勾过侧脸,又迅速移开。
“唔!”
唇舌交替,蔺开阳动作毫无章法,亲时微微带啃,撑得谈多喜嘴里合不拢,连想问问那未尽之言都开不了口。
顺理成章地,腰带被解开,衣衫也被剥落下来,随着亲吻更加深入,他只觉得肌肤燥热难耐,浑身一阵阵虚软,彻底忘了该说什么,又惦记着什么。
自然也不知道,少年在心里暗想:我不能做你唯一的丈夫,你却是我唯一的妻子。
他知道他另有目的,也知道他只是一时兴起,绝谈不上几分真心,然而既已陷入精心编织的情网,哪里还抽得了身呢?
他可以去当那个傻瓜,一辈子被谈多喜蒙在鼓里,玩弄掌心。
他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