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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布鲁士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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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晨雾沾湿林夏的睫毛时,她正站在奥赛博物馆的穹顶下。玻璃天幕漏下的光线像被筛过的金粉,落在手中那本《19世纪东方主义绘画研究》的扉页上——顾言用钢笔画了只打哈欠的猫,旁边写着:"讲座在黎塞留厅,迷路了就找穿灰西装的傻瓜"。
她合上书,目光扫过涌动的人潮。修复师论坛的签到处摆着台老式电报机,穿香奈儿套装的老太太正用法语抱怨咖啡机故障。空气里浮动着油画修复剂特有的苦杏仁味,让她想起顾言昨夜在酒店翻译到凌晨的药瓶标签。
"林小姐?"身后传来生硬的中文。转身看见个银发男人,胸牌上印着"卢浮宫纸本修复部主任",手里举着贴满便签的平板电脑:"您提交的《多重光谱在炭笔素描中的应用》..."
林夏攥紧帆布包带,包内层藏着顾言给她准备的发言稿。稿纸边缘密密麻麻写满注音符号,每个专业术语旁都画着示意图。
"那份报告..."她瞥见顾言从旋转门匆匆跑来,领带歪在锁骨间,手里攥着药盒,"其实是..."
"其实是我们合作完成的。"顾言将温热的杏仁茶塞进她手心,指尖有意无意擦过她腕间的医用腕带——今晨刚换过药,"光谱分析部分参考了莫奈书信里的记述。"
老修复师扶了扶眼镜,突然切换成流利的中文:"顾先生,您曾祖父捐赠的《塞纳暮色》还在我们修复清单上。"他调出全息投影,泛黄的画布上,穿月白旗袍的女子正在调试画架,远处新桥的轮廓被夕阳熔成金红。
林夏呼吸一滞。那女子的侧脸,分明与顾言母亲照片里的模样重合。
"祖父一直想补全这幅画。"顾言的声音像绷紧的琴弦,"画家在1940年突然停笔,只留下未调完的普鲁士蓝。"
修复师点开光谱扫描图。女子手中的调色盘上,有块颜料呈现奇特的分子结构。"我们怀疑这是种失传的矿物颜料,或许与画家故乡有关..."
林夏突然举起手机。昨夜她修复的苏州河手稿里,旗袍染坊女工正在石臼里研磨青金石。晨光照亮屏幕的刹那,顾言的药盒从指间滑落。
满地滚动的药丸中,林夏看清了标签上的法文:免疫抑制剂。
报告厅的钟声适时响起。顾言弯腰捡药的动作像被放慢的胶片,后颈露出注射留下的淤青。林夏想起他总说"老毛病",想起那些突然中断的约会,想起...
"走吧。"顾言起身时已恢复微笑,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错觉,"该去讲你的多重光谱了。"
报告厅的聚光灯比想象中灼热。林夏展开皱巴巴的讲稿,发现背面多了行小字:"我在这"。抬眼望去,顾言坐在最后一排暗处,手机屏幕亮着苏州河的手稿——他不知何时拍下她补画的染布女工。
"中国画师调制群青,需要反复淘洗三十遍..."林夏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全息投影里,未完成的《塞纳暮色》与苏州河手稿重叠,普鲁士蓝的分子结构正与青金石光谱吻合。
满场惊叹中,她看见顾言悄悄离席。药盒从口袋滑落,被踢进角落阴影。
茶歇时,林夏在消防通道找到他。顾言倚着斑驳的墙纸,正在往手臂注射药物。冷白皮肤下青紫的血管像幅未完成的水墨。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按住他发抖的手腕。
针头微微偏移,血珠渗进衬衫袖口。顾言低头拆新绷带:"告诉你,然后呢?"他扯出个惨淡的笑,"像那些未寄出的信?像永远等不到船邮的..."
林夏突然吻住他。消毒水味在唇齿间漫开,她尝到比雨季更苦涩的咸。顾言的手悬在半空,针管滚下楼梯,在寂静中发出清脆的回响。
"你看过我的医疗记录。"他的额头抵着她肩膀,"那该知道..."
"我知道你翻译《小王子》时,把'驯服'译成'彼此需要'。"林夏拽出他衬衫里的项链,素银吊坠里嵌着粒靛蓝颜料,"我知道你偷偷收集我所有的草稿,知道你在药盒上画小星星..."
暮色透过彩窗投下碎片,他们像被困在琥珀里的两个世纪。楼下传来修复师的欢呼,普鲁士蓝的密码终于解开。
"顾言,"她握紧那粒来自1940年的颜料,"让我成为你的船邮。"
夜雾漫进楼道时,顾言从西装内袋掏出封信。火漆印是顾氏家徽,信纸却是医院处方笺。林夏就着应急灯的微光,看清开头那句:"致未曾谋面的共犯者..."
第一滴雨打在穹顶时,整座博物馆突然停电。黑暗中有无数手机亮起,像散落的星子。林夏感觉顾言的手指穿过她指缝,在掌心写下"pardon"。
原谅我迟到的坦诚,原谅我怯懦的试探,原谅所有未说出口的...
她咬破指尖,在同样的位置回写"oui"。
是的,在普鲁士蓝沉淀的第七十年,在塞纳河与苏州河交汇的虚构时空,在无数未寄出的信笺背面。是的,我早已签收这份穿越战火与病历的船邮。
应急灯亮起的瞬间,林夏看见顾言眼中有银河倾泻。他们身后,《塞纳暮色》的全息投影正在自动修复。画中女子终于调出那抹传奇的蓝,而新桥的倒影里,隐约可见两个依偎的剪影。
雨越下越大,却浇不灭矿物颜料穿越时空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