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寄出的蓝》棱璩莳

7、未寄出的信

　　美术馆顶层的修复室总带着股陈旧纸张的气息。林夏戴着白手套，指尖抚过泛黄的画纸边缘。这是顾言替她争取到的兼职——参与修复十九世纪法国插画师的手稿。铅笔线在岁月中褪成银灰，像他翻译稿上那些被划掉又重写的批注。

　　"小林，B3区的蚀刻版画需要除尘。"负责人隔着防护帘提醒。

　　她应了一声，目光却被工作台角落的信件吸引。泛黄的信封印着褪色的火漆，收件人地址是巴黎某条早已不存在的街道。信纸边缘有深褐的咖啡渍，法文字迹清瘦嶙峋：

　　"亲爱的玛德琳，今日在卢森堡公园见到撑蓝伞的东方女子，恍惚以为是你。自你走后，我的调色盘只剩..."

　　修复刀悬在半空。这分明是插画师生前未寄出的情书。

　　"擅自阅读私人物品可是要扣薪水的。"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顾言倚着门框，白大褂松散地披在肩头，胸口别着临时工作证——他最近在帮美术馆翻译捐赠者日记。

　　林夏慌忙把信纸放回保护膜："你怎么进来的？"

　　"王主任说你在修复室泡了十小时。"他晃了晃保温饭盒，"来喂流浪猫。"

　　饭盒里是熬出米油的白粥，配着切碎的嫩姜丝。林夏摘下手套时，发现他正在看那封未寄出的信。

　　"1897年的邮戳。"顾言指尖悬在火漆印上方，"知道吗？当年从巴黎寄往上海的船邮要三个月。"

　　林夏舀着粥，看他小心展开信纸。阳光穿过除尘器的玻璃罩，在他睫毛上折出虹彩。那些拗口的法文经由他唇齿，忽然有了温度：

　　"...
　　昨夜梦见你调色时哼的苏州评弹
　　醒来发现调色盘结了霜
　　玛德琳
　　颜料会过期
　　思念却像普鲁士蓝
　　愈沉淀愈鲜明
　　..."

　　粥碗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林夏忽然想起自己藏在速写本里的秘密——某个高烧的凌晨，顾言枕在她膝头昏睡，她画了二十七张他的睡颜。

　　"修复师最痛苦的是什么？"顾言突然问。

　　"看着颜料氧化却无能为力？"

　　他摇头，指腹抚过信纸上的咖啡渍："是修补过程中，会不自觉地代入自己的故事。"说着从公文包抽出档案袋，"比如这份日记的主人..."

　　泛黄的日记本里夹着干枯的蓝花楹。捐赠者是旅法女画家，日记里写满对插画师隐晦的思念。最新翻译的段落停在某个雨夜："他站在新桥上说我的旗袍像未干的靛蓝染料，却不知那颜色要反复浸染二十遍才能如此深邃。"

　　林夏的修复刀微微颤抖。她终于明白顾言为何接下这份工作——日记里的每个字都在复刻他们的相遇。

　　"要听听结局吗？"顾言合上日记，"战后他们重逢在苏州河畔，女画家终生未嫁，插画师的信件在海上漂了半个世纪。"

　　除尘器发出低鸣，无数细小尘埃在光柱中沉浮。林夏看着工作台上交叠的信件与日记，突然抓起铅笔。

　　修复室的白墙上，她快速勾勒出两个时空：1910年的塞纳河岸，插画师将信投入绿色邮筒；2010年的美术馆，年轻修复师与翻译官的手在玻璃罩上重叠。

　　"这里应该加场雨。"顾言握住她执笔的手。铅笔阴影斜斜划过墙面，将两个世纪淋得潮湿。

　　他们就这样画满整面墙。未寄出的信化作白鸽，普鲁士蓝的思念晕成晚霞，苏州河的旗袍与巴黎的伞在雨幕中交错。最后一笔画完时，夕阳正透过穹顶玻璃，将人影拉长到1910年的邮筒旁。

　　"当年船邮要三个月，"顾言的声音混着铅笔沙沙声，"现在发给你的消息..."他掏出手机，锁屏上是林夏打瞌睡时压出的侧脸红印，"0.3秒就能抵达。"

　　林夏的耳尖瞬间通红。她想起昨夜发给他的速写——病中顾言在沙发上译稿，脚边蜷着他们一起喂的流浪猫。

　　警报器突然响起。王主任冲进来时，整面墙已布满"破坏性涂鸦"。顾言上前半步挡住林夏："我们在尝试新型修复方案..."

　　后来林夏在惩戒书上签名时，发现顾言在备注栏用法语写着："爱是超越时空的修复术"。而本该空白的签名处，不知何时被他画上两把伞尖相碰的简笔画。

　　那天深夜，林夏在修复室偷偷多留了会儿。月光下，她用极细的修复笔在墙角补了行小字："2023年秋，林夏与顾言曾在此相爱"。

　　走出美术馆时，顾言正在台阶上喂流浪猫。他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绷带，上面有她早上画的简笔猫爪印。

　　"王主任说要扣我们薪水。"林夏挨着他坐下。

　　"正好。"顾言把最后条小鱼干抛给猫群，"下月巴黎有个修复师论坛，扣掉的薪水刚好够买..."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两张机票，"某位破坏分子的罚金。"

　　夜风卷走惊呼。群猫跃过满地星光，远处传来海关钟声。林夏握紧机票，忽然想起那封未寄出的信。此刻她终于读懂最后那句：

　　"玛德琳，我们错过的岁月，就让颜料去填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