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物如息》地瓜饼

5、品味

　　“老妹儿，你这一辈子有没有做过什么后悔的事情？”
　　“活的岁数大了，以前的事情发生就发生了，也只有那些爱嚼舌根的碎嘴子，颠来倒去地讲个不停。
　　要说后悔，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打掉那个孩子。”
　　“哦？老妹儿，看不出来，你是不是有什么隐情？你肯定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要说迫不得已，还真谈不上，我也不会给自己洗白。年轻人就喜欢说些网络用语，我也耳濡目染了点。
　　是世道杀死了那个孩子，是时代杀死了她，也是我不够坚决葬送了她的性命！
　　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在每一个人心中，同时国家计划生育只允许生一个孩子。我和丈夫都是公职人员，要是违背就只能降职罚款，前途都会被毁掉。
　　所以，得知怀上的是个女孩，我就像遭了雷劈，流言蜚语想方设法钻进脑子里。村上，镇里，每个人都会对我指指点点，背后议论纷纷。
　　我的孩子也会受到他人的打量，出生在这样的环境，称得上恶劣了！
　　我受不起，连想到画面都忍不住流泪。”
　　“确实，潜意识的蔑视，是源自于人骨子里的劣根性，乌合之众的隐形暴力，的确会摧毁生活的意志。
　　我知道你不愿意生下她的原因了。”
　　“但是，我知道，这都是借口。我真的，有时候看见小女儿的时候，都会想起头一胎的宝贝。
　　她真是生不逢时，如果晚来一点，我说什么也要留下她。”
　　明明周围，全是热闹与喧嚣，此时此刻，她的音容面貌融成一个点，距离我千山万水，落寞划上句号。
　　“我现在该怎么办？感觉她好伤心啊。我还以为她的后悔事，会是没和初恋走到最后，再不济，顶多是没有痛快地抛下家务事去旅游呢。”
　　“我想，那个胚胎宝宝应该占据她生命中很重要的地位吧！”
　　“是啊，所以我到底在说什么啊？就不应该聊这个话题，大意了！”
　　“其实，她也很难熬，一个人守着这份心事，过了一辈子。讲给丈夫听，肯定是不好意思开口。
　　讲给儿女，感觉没必要，她们也并不会理解自己的感受，说不定还会被指责狠心，怎么把姐姐抛弃了。
　　只有到了暮年，找个同龄的陌生人，吐露心声，没有负担，不会施加压力，默默听着，舒心就好。
　　不是一个人，就没那么痛苦吧。”
　　“那我就陪着她，安抚好情绪，陪着最重要啊。”
　　为什么？好多人都不明白呢。
　　谢谢你，木郁达。
　　“我的后悔讲完了，大姐，你呢？”
　　“我啊，也有很多呢。但是没有你的这么沉重，要繁多简单点。”
　　“话都赶到这，讲嘛，还见外了哈。”
　　“人活着，无非就是吃喝拉撒睡。我就是心痛，自己跑不动的时候空闲时间最多，自己领退休养老金的时候又花不出去了。
　　自己牙口好的时候舍不得吃，自己视力好的时候没有多读点书，自己记忆里好的时候没有认清生活的真谛，错过无数宝贵的回忆。
　　有青春的时候伤感春秋，到了中年又追忆似水年华，不甘老去。
　　后悔一直，担忧未来，后悔一直，不愿放手过去。
　　没有谈过轰轰烈烈的恋爱，不了解痛彻心扉的滋味。
　　没有喝过凌晨两点半到的蓝色妖姬，更没有过疯狂到，半夜和好友无计划飞去撒哈拉沙漠看日出。
　　生活在一眼就看得到头的世界，重复简单枯燥的工作。
　　可以说，我后悔拥有的一切。”
　　“大姐，我说句难听的，你也太生在福中不知福了。
　　有工作，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
　　你倒好，还后悔上了。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就是没吃到好吃的，没玩到尽心。至于说得好像多大事啊。”
　　笑笑不语，幽静小径上，还是只剩下一个人的脚步声。
　　“喂，我是。
　　什么？你等着，我马上到。”
　　“不好意思啊，大姐，我临时有事，要回家，你是接着散步还是…”
　　“没事，你忙你的吧，我一个人也可以。”
　　“那好，手机再联系哈。”
　　絮絮叨叨，人都走远了，还能听见，今天聊得痛快啊，不知道那小兔崽子着急忙慌喊我干甚……
　　声音随着距离拉远，渐渐模糊不清。
　　“和老太太聊天，也没有那么难嘛！”
　　“就算你扯到天南海北，老太太也能拉回来，有一种踏踏实实过日子的烟火味。”
　　“总之，不是天马行空的话，离不开油盐酱醋茶。老一辈的思想，聚焦点无非就是学业 ，事业，家庭。
　　人的全部，根本不止这些吧！”
　　“可是还有什么东西是游离于这些之外的东西呢？
　　你，是怎么想的？”
　　“我？你问我？当然是不知道啦！我只是有一种直觉，它告诉我，还有，肯定还有。”
　　“也很有可能，毕竟人是理性和感性的结合体。
　　对了，你刚刚谈话时提到，让你后悔的事，真的有那么多吗？”
　　“你不用这么含蓄，是想问那句话的意思是吧？”
　　“可以说，我后悔现在拥有的一切？”
　　“怎么样，这句话是不是特别有文艺范儿？”
　　“请你正视我的提问。另外，不要抹黑文艺范儿，谢谢。”
　　“没啥，我就不能后悔一切吗？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我不知道拥有这一切的意义。
　　我向来循规蹈矩，选择乖巧听话，安然无恙地长大成人。
　　不出意外，之后会按部就班地择业，结婚生子，然后嘞，操持家务，变成劳模，熟人夸赞，众人羡慕。
　　但是有没有其他的路呢？
　　假如我一开始不当个乖孩子，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走艺术道路。
　　和喜欢很久的人告白，就算被拒绝也没关系，因为我勇敢过，就不会把遗憾演化作后悔。
　　去图书馆看小说看到闭馆，而不是写教辅资料把头发抓得油光水滑，双目无神。
　　假如，我没有家庭，一直依靠自己野蛮生长。
　　所以，我不想拥有这一切，不想到甚至，开始后悔一切。”
　　“这不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吗？而且我觉得，你是不会愿意过那样的生活的，没有家庭，飘若浮萍。”
　　“你不是我，你没有立场说我。真正的快乐，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它潜藏在时间这个庞然大物里，每个瞬间，每个选择，都目睹了意义的诞生。”
　　“故弄玄虚，盛大但颓唐，就是人间。”
　　“喂，西，你是不是一个悲观的理想主义者？”
　　“干嘛突然这样喊我，好肉麻。对，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活在自己世界的理想者，悲观看待现实的一切。”
　　“怪不得，原来是这样，原来一切都是因果。”
　　“你又在说些我不懂的话了。”
　　“没事，我陪你一起悲观。”
　　“得，被我洗脑变傻了，变什么不好，变悲观，脑子进水了吧！”
　　“我是认真的。”
　　“为什么？等等你不会要说遇见就是缘分吧，太老套了。”
　　“不要妄想改变一个人，因为人不是泥塑。人，也不可以被打破，那是外力作用下死亡的结果。
　　但是，人可以破茧而出，内心每一次暗暗较劲，挣扎冲破包裹身躯的束缚。
　　这个过程，需要的是意志坚定。
　　我只能做一个茧，和你一起，感受，分享，陪伴，挣脱。
　　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不是吗？”
　　“讨厌，我和你认识才几天，说这些感人的话，想白嫖本花季少女的眼泪啊！”
　　“本意无…”
　　“不听不听，郁达念经。你是来和我背书，我是不会上当的。”
　　“……”
　　“…那个，你对公园老婆婆的话有什么看法？”
　　“她心里有愧，但是也于事无补了。”
　　“没了，这就没了？”
　　“…你想听什么？”
　　“没什么。反正呢，我是对生命有很高的敬畏之心的，没钱没本事没环境，绝不轻易那啥。
　　至于旧时候，包办婚姻，更是无话可说，门当户对还有点意思啊。”
　　“相敬如宾，你想要的婚姻，这四个字足矣概括。”
　　“孩子成长的环境，很难维持甜蜜有爱的夫妻，至少要相敬如宾，动辄摔碗，吵架打人的氛围，老遭罪了。”
　　“所以，我觉得孩子不出生是恰当的，甚至是正确的。”
　　“过于偏激，不是一件好事。西，你钻牛角尖了。”
　　“我没有！通过深刻认识，我摸到人生的脉络，简单不失逻辑。
　　你敢相信，虚构的就是虚构的，不能以假乱真。尽管廉价的商品从拆穿那一刻才变得廉价，但是谁又能控制它不被廉价呢？
　　你不得不信，我们就是被安排的廉价，不值一提。
　　“何必在乎，只要活着，意义的笔就还在你的手上。”
　　“可我就是难受，流浪的小孩找不到家，路边的野花被无情踩踏，下雨了，彩虹不会出现。街角的咖啡店，也打烊，路上只有漆黑一片。
　　活着，被推搡着，无助感，你懂吗？”
　　“西，既然这种活法，令你痛苦，换一个，下一个，反正结局不会更差了。”
　　“对，我要追随心活一回，不差这一点！郁达，你还是很有魅力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