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 音》秋天的树

9、漩 涡（上）

　　“什么？你说濑日美看到安藤君和松浦导演在一起？”夏树边从酒店一楼的西餐厅走出来，边接听纯子从顶楼生日会场打来的电话。

　　“哎，没错。”纯子端一杯酒，倚在窗边眺望远处东京湾上船舶的灯火，“而且，那两个人，都撒了谎呢――明明那时候坐在同一辆车里，却同时对外人隐瞒在一起。……有够可疑了吧？”

　　“……”夏树沉默了两秒，“……这么说我们之前的猜测是对的。”

　　“是啊。”纯子笑道，“濑日美这丫头要不是亲眼看到，告诉她恐怕也不会相信吧。”

　　“吉川呢？还是什么都没察觉吗？”

　　“她啊……”纯子叹了口气，“她一门心思都在松浦这个男人身上，对其他人根本视而不见。人哪，太专注了也会‘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看不清楚已然‘门庭改换，山河变色’了呢。……对了，吉川刚刚还在这告诉我，松浦导演今天上午拿到了下个月札幌桐夜湖夏季烟火大会的直播工作，她是第一助手――据她说导演列出的外景组名单上没有安藤君的名字。”

　　“哦？……雪藏吗？”夏树按下电梯按钮，“很多时候男人的心思比女人更难琢磨，松浦导演到底在想什么？……还有，纯子，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松浦导演对安藤君的态度不一般的？”

　　“我吗？”纯子一笑，“几乎是从安藤君一进公司吧。你别忘了我可是人事部的秘书，公司所有人的招聘程序我都一清二楚。……你呢？什么时候感觉到的？”

　　“对松浦这样的男人，我比你们熟悉。”夏树望着电梯门边减少中的液晶数字，“再说我曾经眼见为实――象他这样的男人，阅人无数，什么都见过了，是很难再被触动的，更别说险些流泪了……”

　　电梯门打开了。夏树边讲电话边走进去，与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个穿黑西装的高个男人轻轻交错了一下肩膀。

　　“什么？你说流泪？……”纯子在电话里好奇地追问，“你说的是松浦隆田？”

　　夏树在电梯里转过身，注视那个黑西装男人阔步穿过酒店大堂的背影。虽然只是一瞬的错身，她却已经认出了对方。

　　松津雅彦？他也来了？是来参加PARTY的？夏树只记得代表联合电视来的是另一位经理，不记得客人名单里有松津……而且现在就离开，是否太早了点？

　　夏树并不认识松津。她只知道他是联合电视的高层一员。另外就是对这个人的工作作风稍有耳闻――据说联合电视近一年异军突起，赢利翻倍，成为日本传媒新贵，与这个松津雅彦的加盟关系甚大。而夏树对松津的脸有印象，却是因为在JVR门前的公园里见过他几次。那时候松津还没有进入联合电视。她曾经看到他和松浦在公园的长椅上交谈――虽然很明显那时候他们的谈话气氛并不愉快。

　　“喂？夏树？”电话里传来纯子的呼唤声。

　　“哦，我在听。我这就上去，详细的见面再讲给你。”

　　挂了电话，夏树脑子里盘桓着刚才一瞥睹见的松津脸上那含义不明的笑。

　　什么事这么得意？这个男人，到底是来干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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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在最后一批到达的客人走出顶楼的电梯，吉川疲惫地揉揉眉心。

　　生日会已经过半，一切进行得匆忙而顺利。客人和礼品陆续都到了，却独缺寿星本人迟迟不现身。不，刚才在会场听纯子说曾经看到松浦出现，似乎还和秋山小姐说了话。但那之后他去了哪，连秋山小姐也不知道。

　　半个小时过去了，电话也无人接听，到底去哪里了？吉川皱紧眉头，看了眼前面的JVR高层及有线电视和富士台的几位客人。这几位一到，就意味着不得不马上进行生日会的重要项目――致辞和切生日蛋糕。到时候本尊再不出现，要如何对这么多客人解释？

　　“吉川――”忽而后面传来了安藤的声音。吉川停下脚步，看着安藤追上来。

　　“这么久你去哪了？导演也找不到人。……松津先生呢？”吉川望着安藤问。

　　“抱歉，刚刚……有点事。松津先生说突然有急事先回去了。还没找到导演吗？按说早就该上楼来了……哦，我是说，导演应该快到了吧。”

　　“他已经到了，但是现在却不知道去了哪里。真急人。”吉川焦虑地摩挲着手表盘――时间不多了，致辞必须马上开始。

　　“嗯……”安藤迟疑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吉川，你对导演过去……来东京之前的事情，还有他为什么要来东京的原因，知道多少？”

　　吉川愣住，“你是说……导演在北海道时候的事情？啊……这个连我都不清楚。我只知道他家乡在那里，十八岁来东京上大学。为什么来东京？全日本的年轻人都想来东京闯荡吧？”她扫了眼安藤的脸，“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噢，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多了解一些导演的事。毕竟我们是他的助手，多了解一些有益无害嘛。”安藤笑起来，“其实我……”

　　正说话间安藤的手机在兜里响起来。对吉川示意了抱歉，他退到电梯间去接起电话，“青木吗？接到叔叔阿姨了？他们还好吗？想和我说话？好啊……”

　　吉川转身继续向会场包间走去，一面仍旧苦想接下来该怎么应付松浦不在场的局面，另一面她又想到了松津雅彦。

　　这个男人是个比松浦更难摸透的人――他和松浦似乎认识很久了，关系却十分冷淡。其实从自己进入公司就没见两人来往过。虽然联合电视与JVR合作不少，但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松浦和松津在工作上没打过任何交道。所以，当松津突然打来电话说要来祝贺松浦生日，自己也颇为意外。

　　“吉川小姐现在脱不开身的话，让松浦君的其他助理来给我带个路就行了。”电话另一端的松津语气悠闲淡定，似乎很了解和体恤自己的一人独撑场面焦头烂额的状态。

　　所以当看见刚到的安藤时，想也没想就让他代自己下去接松津了。然而，没想到这么快松津就离开……到底是怎么回事？关系到松浦的人际关系网，自己似乎应该向安藤多问问清楚才好。

　　吉川晃晃脑袋。不对，现在还不是想松津的事情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到松浦……可这么大一栋酒店，要到哪里去找呢？

　　正沉浸在苦思中的吉川完全没去注意自己经过的一扇虚掩的过道门。

　　突然，她觉得手腕被人钳住。还没来得及看清任何东西，她就被一个猛力拖进没有任何光线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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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体被咚地一声压在一面冰冷的墙上，吉川的手腕依然被紧紧攥着。一阵体温靠近，男人的声音凑了过来。

　　“你去哪了？……我一直在找你……”

　　这声音中渗透着惶惶的焦灼不安，却吐得断断续续。

　　吉川的心脏猛地一颤。虽然这条狭窄的过道昏暗无比，但这声音，还有慢慢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看到的身形，都只属于自己太过熟悉的那个男人。

　　放开了吉川的手腕，他又轻轻握住她的手，将一张折叠的卡片放入她的掌心。吉川感觉到他手上的温度――连那张卡片也是温热的，似乎已经被他握了好久了。

　　依旧没松开她的手，他用另一只肘臂撑住吉川脑后的墙壁，头靠过来埋在肘窝里，唇却无意中拂过吉川的耳际――近在咫尺的气息盘绕，让吉川的心跳几乎停止。她一时忘记呼吸，脸和脖子瞬间烧得发烫，身体却僵住一动也不敢动。

　　对吉川来说，即便做梦，也没有梦到过此时此刻如此真切的情境――男人身体零距离的靠近，令她头晕目眩，脑子里先是空白一片，接着又是一团乱麻，什么松津、PARTY、客人、致辞、蛋糕……都被抛得无影无踪。

　　过道门外的一切喧杂都消失了――她只想在这梦境里多沉浸一会。

　　他握住她手的力量更温柔了。在她耳边，他轻轻开口，“告诉我……那个人和你说了什么……”

　　尽管紧张得无所适从，吉川还是感觉到了他话语中的酒意。接着，一丝酒气飘进嗅觉器官。

　　他喝醉了？

　　还有，这句不明不白的问句又是指什么？“那个人”是谁？

　　忽然，一种虚幻感莫名升起在吉川心底。似乎此刻眼前的一切真的都是梦。如果自己伸出手抓住他，或者自己开口回答他的提问，这梦境就会如气泡一般破灭、飞散。

　　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明明就在身边，自己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声――是的，那是和自己一样的猛烈加速的心跳――但是为什么就是不敢回应他？

　　黑暗的空间里，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如此短暂又漫长。大概因为微醉的缘故，他没有再说话。

　　于是整个世界陷入静寂。

　　正在这时，过道门方向突然射过来一道闪光。两人下意识地伸手挡住强光。紧接着一声“咔喳”的快门声，在这个安静的空间里分外刺耳地回旋。

　　当吉川看清楚那个站在敞开的门口把手里的镜头对准他们的黑影时，忍不住尖叫出声。

　　不一会，被叫声吸引的人们开始聚集在过道门口。不知道是谁拧亮了过道里的电灯。瞬间，一切亮如白昼。

　　松浦被刺眼的光亮射得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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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电梯间接完青木的电话，安藤注意到了不远处的骚动，便向那个方向走去。忽然一个拿着相机的男人从人群中冲出来，跌跌撞撞地向自己的方向跑过来，狠狠撞了自己的肩膀一下。

　　安藤被撞了一个趔趄，转身看了这个男人一眼――然而转瞬间，他便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个人的脸和他的一身搬运工装束，令安藤顿时疑窦丛生。他迅速走到议论纷纷的人群后面，目光投向过道里的两人。

　　一时间，他倒吸口气僵在那里，以为自己眼花了，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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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酒精的作用，松浦被耳畔噪音一般的窃窃私语刺得耳膜生疼，脑袋嗡嗡作响。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眼前距离不超过十厘米的吉川的红透的脸和她那双流露着眷恋的眼睛，他一下清醒了很多－－至少他并没有忘记自己刚才做过什么。

　　但是……为什么吉川会在这里？

　　他抬起头，迷朦目光扫向门口十几张露出各色讶异表情的熟悉或陌生的脸。

　　当安藤那张飘着阴云般神色的面庞进入眼帘，松浦感觉头顶一阵冰凉，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看着安藤在距离自己几米远的地方，从人群身后倒退几步转身离去，松浦喉咙里象是纠结了无数锁链，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来，甚至连呼吸都顿然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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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终于在是是非非的耳语中散去。连吉川也红着一张脸奔去了洗手间。

　　过道里，松浦一个人靠着墙壁坐在地板上，望着空荡的楼道，又缓缓闭上眼睛。

　　一个淡淡的人影投到他身上。松浦睁开眼睛。

　　“Metropolitan Spirit……原来如此。”夏树拾起跌倒在角落里的酒瓶，轻吹了声口哨，“这可是很容易醉的酒呢。”

　　松浦无言。这种情形下，他也完全无措了。

　　“对了，忘了告诉你。”夏树把酒瓶放回松浦脚边，转身走到门口停住，“刚才在电梯间，我听到了安藤君和吉川的谈话。安藤君似乎……对你过去在北海道时候的事情相当有兴趣呢。……”

　　没去注意夏树是何时离开的，松浦只是默默望着天花板。

　　北海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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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冰冷的水反复洗了几把，吉川总算让脸上的潮红褪去了。她撑住水池边沿，稳定了一下心情。

　　想到几分钟前的一幕，心跳依然会加快。

　　她小心地从兜里摸出松浦放在自己手心的卡片。轻轻展开一折，她惊讶地睁大眼睛――这正是自己放在送给松浦吃的草莓蛋糕里夹的那张卡片。翻过背面，一行字露出来。

　　“谢谢你的蛋糕。我很高兴，所以独自享用了它……”

　　的确是松浦亲笔写的。

　　一阵甜蜜的喜悦让她无法再紧绷表情，深吸了口气，她的笑容跃上嘴角――难道刚才的一切真的不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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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空的阴霾随着朝霞的出现而渐渐散去。虽然是夏天，靠海的东京清晨依然带着寒意。安藤走进JVR大厦旋转门，迎上了前台早班员工惊讶的眼神。

　　他对他们笑了笑，便径直进了电梯。

　　自己是第一次这么早上班，难怪他们会吃惊。他看了眼表，现在距离上班时间还有两个小时。

　　昨晚自己一夜没睡，眼眶大概还有些疲惫的痕迹吧。他在电梯里暂时靠着扶手闭目养神。

　　整个夜晚，他想了太多太多事情。从和松浦第一次的偶遇，到昨晚目睹的一幕。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甚至每一小时的事情，他都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还有，他的头脑里不断切换着周围每个人的脸：松浦，吉川，青木，松津，甚至秋山小姐，一起工作过并暗中鼓励自己的夏树小姐，对自己态度亲切的濑日美小姐，总是安慰自己的纯子小姐……

　　今天提前来公司，是为了证实一件事。他走出到达七楼的电梯，走进办公室，直接打开了陈列整齐的文件柜。

　　他知道，昨天生日会上收到的私人礼品清单，一定被一向细心负责的吉川整理完毕并连夜就归了档――尽管昨天发生了一些事，但他知道，这些工作吉川无论如何都是会亲自做的――就算天塌下来，她也不会忘了为松浦做好每一件助理分内的事。

　　安藤在文件夹中仔细寻找，终于，在分类编排的文件中找到一份清单――正是昨天收到的私人礼物登记。

　　礼物数量相当多，大约有三四十件。安藤从头至尾一行一行浏览送礼人的名字和数量。

　　果然，没有找到松津雅彦的名字。

　　把文件放回柜子，安藤在办公桌前坐下，轻出了口气，沉思起来。

　　忽然，仿佛听见些动静，他站起身走到松浦的办公室门前。门没有锁，他轻轻推门进去。

　　推开里间套间的门，看到床上松浦那张沉沉的睡脸时，安藤的心潮骤然卷起浪花。他走过去，坐在床边仔细端详。

　　这个男人此刻象毫无防备的婴儿。

　　“别看他外表成熟耀眼，其实松浦的内心，一直都没有真正的长大――他可能真的不适合这个讲游戏规则的成人社会呢。”――安藤想起松津昨晚在咖啡吧对自己说的话。

　　成人社会吗？安藤暗自叹口气――未来自己又该在这个变幻莫测的社会里寻找一个怎样的位置呢？

　　而今天这全新的一天，又将会发生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