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 音》秋天的树

8、恋 花（下）

　　湾景酒店地下停车场。

　　松浦将奥迪停稳在一个角落的车位上，关掉引擎。

　　松开安全带，他静静地坐在座位上，透过车镜悄悄望了眼身边同样一动未动的安藤――经过了刚刚的将近两个小时的“长途”行程，下车之前，总觉得似乎应该再说点什么？

　　然而不约而同地，两人都未立即开口。

　　五秒钟的静音――因沉默而逐渐压缩的空气让人紧绷。

　　“安藤。”
　　“学长。”

　　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

　　“好像……是第一次吧。”松浦轻轻的絮语在车内空间回荡。

　　“第一次？”

　　“嗯。第一次，在完全不谈工作的情况下单独相处这么久。”

　　“……真的呢。”安藤也不由自主地漾出愉快的神情。

　　“怎么样，对我这个‘偶像’，印象有什么改观吗？”

　　“……我可以直言吗？”

　　“当然可以。”

　　安藤扬起脸，与松浦目光相触，“其实我一直觉得……学长的样子似乎总带着一些疲倦和寂寞……”

　　微微一怔，松浦凝视安藤乌黑的眼瞳里闪着的光。

　　“我也很意外……您不象我曾经以为的那样――经历着近乎完美的人生。相反，您似乎是在……怀念着什么失落了的东西。也许是一段生活，也许是一个地方……我说不清楚，只是今晚这样的感觉非常强烈。”

　　失落的东西吗？……

　　安藤的话仿佛一把钥匙，咔地一声，打开了松浦内心深处的某副旧锁――许多尘封的心情就这样慢慢地重新流泻而出。

　　他始终不知道，原来自己已经在不自觉中拥有了寂寞的表情。而迄今为止，能发现它的只有身边的这个年轻男人。

　　“……你真敏锐。”松浦缓缓吁出一口气，“你是第一个这样总结我的人。而且……还相当诚实。”笑了笑，他抬手看看表，“时间不早了，你先上去吧，看看会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既然已经说了谎，我们还是分开出现比较好。”

　　“嗯……”安藤点头，稍后又语气一转，“……不过，这都是学长的错――我可是被迫替学长圆谎的。”表情无辜地摊了摊手，安藤斜眼瞄见松浦脸上露出的无奈，忍不住小小得逞般地呵呵轻笑。

　　松浦绷住险些抽上去的嘴角，叹口气，“失算啊失算，没想到一时大意，竟被你这家伙抓住这种把柄。……”

　　留下一串笑声，安藤开门下车离去。

　　* * * * * * * * * *

　　停车场另一侧，一辆不太起眼的灰色丰田静静地停在那里。车里的两个男人看上去很象一对主从。

　　从他们的方向，可以清楚地观察到松浦的奥迪车。

　　“松津先生，我们何时才进去？”其中那个二十来岁的男人一边用手里的长焦镜头对准黑色奥迪里走出来的安藤按下无声快门，一边向身边衣着笔挺的年龄稍长的男人发出询问。

　　“听着。”松津望望一身搬运工打扮的男人和他的相机，“我只负责带你进去，到了里面能不能拿到有价值的料，就看你的本事了――你是吃这碗饭的，应该不会让我失望吧？”

　　“当然不会。我的专业素质您尽可以放心。……话说回来，松津先生。虽然说与您有口头协议，但关于松浦隆田的真实情况，您能否先透露一二？”

　　“你要知道真实情况做什么？我的要求只是一张照片和一篇文章，仅此而已。”

　　“我只是觉得，您好像特别不喜欢松浦隆田。是出于什么理由呢？还有，这个年轻男人和松浦隆田……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的确不大喜欢他。至于你看到的这两个人的关系……还是慢慢走着瞧吧。”

　　“我的意思是……您想要我怎样写？把松浦隆田塑造成圈内花花公子吗？还是……知名导演与美型男助理的绯闻？”

　　“哼……”松津从身上摸出几枚硬币搁在手心里翻得叮叮作响，“花花公子？……虽然他早有足够条件成为那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物――从他在东大显山露水开始，为他心折的男男女女就可以以连计算了－－但很可惜，不得不承认，松浦至今都是个洁身自好、在私生活方面毫无污点的正人君子。这也是我最讨厌他的地方――不识时务，不懂得利用和扩展自己的价值。对他的才华，不讳言我是很欣赏的，甚至说轻微的嫉妒也不为过。但是，这个圈子只有才华是远远不够的。”

　　“可是，我听说松浦在圈子里人缘还是相当不错的。”

　　“他的确有些人格魅力。”松津望着奥迪里松浦的身影，“不巧的是，他个性里倔强的部分让他失去了很多东西――本来，他可以比现在更加飞黄腾达的――认识他那么久，我始终琢磨不透这个男人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哗啦，松津把手里的硬币又整个翻了一遍，顺手收进口袋。

　　“如果哪天他突然退出尘世归隐山林，我一定不会意外。”

　　* * * * * * * * * * * * *

　　松浦目送安藤穿过空荡的停车场。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门口，松浦才收回目光。扫过车镜，他看到自己的脸上依然保留着刚才的笑意。

　　和安藤在一起总是让他无法不心情舒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已经不需要再问自己了――答案他是一清二楚的。

　　视线再次掠过安藤坐过的位子，小巧精致的蛋糕盒子缩在角落静静地似乎在等待什么。松浦拿起它，小心地打开。

　　这就是安藤冒雨特意跑出去买的香蕉蛋糕。鲜嫩的黄色和雪白的奶油让人垂涎欲滴。松浦拿起叉子，悠闲自在地吃起来。

　　他打算等二十分钟后再上去。和安藤的这两小时相处时光，他要把它当做秘密收藏起来，不与任何其他人分享。

　　* * * * * * * * * * * * * * *

　　安藤靠在上升中的电梯墙壁上，从对面的镜子里注视自己的眼睛。花了好久，心绪才稍微平静了一些，但当转念想到今晚即将开始的生日会，他又不免再次失去心律。似乎忐忑不安之中，还隐约带着几分期待。

　　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装束，他轻微蹙起眉心。

　　论到参加私人宴会，这身已经水迹斑斑的休闲西装实在很失礼。

　　本来，自己并未准备参加松浦的生日会的。如果不是松浦出现在巴士站的话……

　　对松浦为什么会出现在巴士站，安藤心里其实有着清晰的判断――如果不是特意追来，松浦无论是来会场还是回家，都不可能经过那条路。而如果不是走了那条路，很可能也根本遇不到塞车。

　　他没有开口问松浦追来的理由。因为他无法设想松浦会给他一个怎样的回答。如果这个答案和自己的感觉吻合，那将意味着什么？

　　而如果不吻合呢？

　　安藤对着自己的影像淡淡苦笑。其实自己根本就是不敢去相信这个推测的真实性吧――他宁肯把它归结为自己的杂念，所以选择缄默，维持现状，不去追根问底。

　　松浦刚刚说自己“敏锐”、“诚实”……是吗？青木的结论好像正相反呢――他总是骂自己太单纯，喜欢言不由衷。

　　安藤淳哉究竟是怎样的人？――他也有点看不清楚自己在镜子中的模样了。

　　的确，很多事情，安藤是心知肚明的。比如刚才在路上，自己为什么会跑出去买蛋糕――只有自己才知道，在蛋糕店里花了多久才让紊乱的心跳恢复平稳；又比如进入JVR的这三个月，时时处处可以感受到的爱护和关注的视线又是来自哪个方向。

　　但也有很多事情，他始终迷茫――迷茫的是，在时间的缓慢流逝中，这一切是否只是自己虚幻的臆想？松浦刚刚问自己，现在还会把他视为偶像吗？当然还是。安藤默默在心里这样回答。然而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因为他清楚这并非最诚实的答案。

　　人究竟为何连自己也要欺骗呢？安藤再次在内心询问对面镜中的另一个自己。

　　走出到达顶楼的电梯，安藤果然被一名服务生栏住了。

　　“对不起先生。这里是VIP会员的私人PARTY，谢绝媒体和其他无关人士。请您出示请柬，正装出席。谢谢合作。”

　　刚要开口解释自己的身份，安藤恰好看见快步走过来的吉川。

　　“哎呀，安藤，你总算来了。快，帮我个忙，下去接个重要客人。哦，对了，你先换身衣服。跟我来。”

　　十分钟后，安藤身着崭新的雪白衬衫，薄金条纹淡彩碎花领带，银制领带夹。梳理过的发稍在雨后的夜风中轻轻抖动――他站立在酒店门口，等待生日会贵客的到来。

　　没多久，一辆宝蓝色宝马徐徐进入视野，后面紧跟着的是一辆普通很多的灰色丰田。

　　宝马在安藤面前稳稳停住。从车后门走下来一名三十来岁的神采奕奕的男人，一身剪裁精致的黑色阿玛尼西装，高大的个头，挺直的眉毛和灼亮的眼睛透露着商人似的精明干练。

　　和松浦一样的成功人士，但感觉又很不相同。安藤不禁将视线停留在男人脸上。

　　男人看了一眼在门口恭候的安藤，唇边拂过难以琢磨的笑意。

　　车门咚地一声关上。安藤闻声反应过来，赶忙鞠躬，“欢迎光临。您就是联合电视的……”

　　刚才太匆忙，安藤只记得吉川告诉他对方是联合电视公司的重要人物，却一下子忘记了姓名。

　　“松津雅彦。……终于见面了，安藤君。”松津走过来，向安藤优雅地绽开笑容。

　　安藤愣了一秒――无论是名字还是声音，似乎都有点耳熟。

　　“哦。差点忘记。”松津指了指身后的从灰色丰田中卸下的两只大号礼盒，“公司的贺礼应该早就送到了。这些是我个人送给松浦君的礼物。多亏这位是礼品公司的送货师傅帮忙运货。不过，现在恐怕还得劳烦他帮我送到会场去。”

　　听到“松浦君”的称呼，安藤终于想起了他是谁。

　　* * * * * * * * * * * * * * *

　　松浦又看了眼手表。时间差不多了。

　　舌尖回味着蛋糕的香甜，他顺手摸过一张卡片，掏出圆珠笔，在空白的一面写了两行字。

　　写完，他自己也笑了。

　　感觉象……小孩子一样。

　　然而，心情的细微渗透又是如此地顺理成章，似乎一切理应这样继续。也许，象小孩子那样面对自己的感受，才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吧。所谓大人，不过是在世俗的浸淫中学会了以躯壳隐藏真正的自己罢了。

　　好像是有人按了按钮，电梯门哗地一声打开，酒店大堂出现在沉思中的松浦眼前。

　　松浦的心神依然游荡在自我世界中。然而掠过眼角的两个身影却轻易地在下一秒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

　　他并没有亲自过目来宾名单――这些事情，他很乐意全部交给吉川。所以……名单里有那个人，并非没有可能。但是，和那个人走在一起的……不是安藤吗？虽然似乎是换了崭新的衣服，但几个月来安藤的样貌已深深刻在他的头脑里，绝对不可能认错。

　　松浦几乎是一弹而起，一个箭步跨出电梯。但等他终于看清楚走入另一个电梯的松津和安藤，两人的脸已开始慢慢消隐在合上的电梯门后。

　　电梯门完全关闭之前一秒，松浦明明白白地看见了松津脸上掠过的笑意――他根本已经发现了奔过来的自己――盯着墙上增加着的液晶数字，松浦皱紧眉头，闷闷地锤了紧闭的电梯门一下。

　　迅速地，他又按亮了按钮，难掩焦躁地等待下一班电梯到达大堂。

　　* * * * * * * * * * * * * *

　　只有松津和安藤两人的电梯里十分安静――那名送货工人在松津的指示下，扛着礼盒去搭乘货梯了。

　　除了曾经的那个电话里的只言片语，安藤对这个男人一无所知。

　　似乎是理所应当地，沉默由松津打破。

　　“安藤君，你的事，我听说过不少。”不知什么时候，松津的手里多了几枚硬币。他随意而熟练地把玩着它们。清脆的叮当声在原本无声的电梯里清晰可闻。

　　“松津先生是如何知道我的？”安藤提出了存在已久的疑问。

　　松津的嘴角扬起。“我当然有我的渠道。其实，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你碰面，好好聊一聊。”

　　“……可是，我只是松浦导演的助理。您怎么会想和我聊呢？”

　　“因为我欣赏你。”松津直截了当地和安藤对上目光，“你知道我在联合电视的位置吗？”

　　“不知道。”安藤实话实说。

　　“我是节目总监。也就是说，我要对各种节目的内容和风格走向，以及最终的节目质量、收视率和市场效益负责。同样，对于节目制作班底的人员选录也有相当重要的发言权。”

　　“……好厉害。”

　　“所以安藤君，我的工作决定了我需要各种人材，以保证我的最终目标――利润。”松津边说边伸手按下32楼的按钮，“找个地方我们聊聊吧――我很想听听你对自己前途的想法。”

　　虽然安藤一时没明白眼前这个男人究竟想做什么，但是“对自己前途的想法”几个字却敲中了他心里的某块被遗忘的地方。

　　他不自觉地跟着松津来到32楼尽头的一间咖啡吧。不一会，浓郁的咖啡香气便四散飘溢在这片无人打扰的角落。

　　* * * * * * * * * * * * * * * * *

　　松浦终于再次冲出上升至顶的电梯。绕过服务生，他直接推门进了被全部包下的会场包间。

　　PARTY已经开始一会了。会场里觥筹交错、霓裳斗艳、软语低吟，似乎熟悉又一时想不起来的一张张模糊面庞掠过眼底――松浦从人群间穿行而过，四下搜寻却没有看到安藤的身影。

　　隐隐不安逐渐在松浦内心爬升。

　　“哎呀，寿星迟到了哟。”一个娇艳明媚的女人挡在他的面前，“大导演，喜欢我送的花吗？那可是我一枝一枝亲自挑选的九枝红蔷薇和十一枝黄玫瑰。”

　　“哦……”心思完全不在她身上的松浦对这束花一点印象也没有。“秋山小姐，抱歉，我现在不能多陪你……对了，你看到联合电视的松津雅彦了吗？”

　　秋山轻轻皱起细眉。“我怎么可能见过他……”

　　“抱歉。”不给她继续说话的时间，松浦略一点头，就转身离开了包间。

　　“等等，松浦先生。”秋山追出来唤住他，用优美的姿势合拢两臂，走上前，“我听说……你连松津的邀请都拒绝了？你和松津……不是旧相识吗？难道你连他也信不过？”

　　松浦深吸了口气，沉静了一下心绪，微笑着转过身。

　　“秋山□□真灵通，连这些都知道？”

　　秋山柔媚地一笑。“这个圈子，哪有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