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 音》秋天的树

6、恋 花 （上）

　　拿着厚厚一本刚打印好的脚本，安藤站在松浦办公室的蓝色玻璃门外，迟疑了几分钟，还是没有进去。

　　他比计划提前完成了这份特别节目的脚本的修改工作。然而安藤知道，吉川从早上进了松浦的办公室就一直没出来。他怀疑现在是否是合适的敲门时间。

　　把脚本放回自己桌子里，他望着桌角的空水杯发了几秒呆。

　　茶水间里，安藤的出现同时吸引了三个人目光。

　　“安藤君――好久不见。”濑日美首先打招呼。

　　“你好。”安藤点头回礼，一边走到咖啡机旁，放好杯子，按下按钮。

　　他感到一个影子靠过来。抬头，濑日美已经走到了他跟前，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吉川呢，怎么又一天没见她？”

　　“吉川小姐在和导演开会。”

　　“开会？从上午开到现在？”濑日美一脸惊讶地看着安藤，又回头看了眼捧着咖啡细细品尝的夏树和纯子，“你是说就他们两人？”

　　“哦……是。”安藤盯着cappuccino在杯子口泛起雪白的泡沫。

　　“真的？你们不是一向三个人开会吗？”濑日美还是不能相信，“原来今天就他们两人？哦――”她的语调上扬，又笑得神神秘秘，“两人独处啊……最近她好像很受松浦导演宠爱呢，反而安藤君被晾在一边，居然有时间来茶水间……”

　　“怎么能叫晾在一边？你这张嘴……真是的……” 纯子在一旁接口，“安藤君，工作累了就来这边休息休息。松浦导演也是，你做助理的也要劝他别太辛苦了……”

　　“纯子，这种话吉川肯定早就劝过了。松浦导演衣食住行的事情没人比她更在意了吧……对了，安藤君，”濑日美忽然对安藤压低声音，“吉川对松浦导演的心意……你应该知道的吧？你们总在一起的……”

　　“……哦……嗯。”模糊地应了一句，安藤低头绕开濑日美，走到另一张放调味品的桌子边拿起一个小纸包拆开。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腕。他一怔，猛地抬起头，正好对上夏树的目光。正疑惑间，夏树松开手，取过另一个纸包递给他。

　　安藤这才发觉，自己先前拿的竟是一包盐。

　　“咖啡里加盐会更苦哦……但也不要加糖过多，太甜会破坏最初的香浓味道的。”夏树给了安藤一个笑容，低头又品了口另一只手里同样的一杯泛着热气的cappuccino。

　　“……谢谢。”安藤尴尬地接过糖包。目光扫过远处的纯子时，发现她也正用充满意味的目光看着自己。

　　他试着喝了一口咖啡。不知道是因为太烫了，还是糖没有融化，本该香甜的cappuccino却留下一丝酸苦在舌间。安藤皱眉。

　　一时无人说话，忽然安静下来的茶水间，也让他觉得略微不安。

　　“……我还有工作。你们慢聊。”简单告辞，他匆匆地转身离开。

　　看着安藤的背影，纯子和夏树对视了一眼，各自叹口气。

　　* * * * * * * *

　　回到办公桌旁，安藤看见吉川从松浦的办公室出来。

　　“吉川，脚本已经改好了……导演要出去？”他拿出打印稿欲递给吉川。

　　“嗯。我和导演要去见个赞助商，下班前可能就不回来了。……导演已经在楼下等我了。你自己把脚本放到他桌子上吧。出来别忘了锁门就行。先走了――”吉川说着快步离开了办公室，留下了半掩的蓝色玻璃门。

　　安藤望望她离开的方向。他走到窗边，看到楼下松浦的奥迪停在路边。不一会，吉川就从大门跑着出来，钻进车子。黑色的奥迪在四点的暮色中驶上公路，消失在拥挤的车海中。

　　安藤在松浦的办公室独自坐了几分钟。他注视了一会墙上的白色幕布和桌上的投影机，不由自主想起报到那天的情景。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的免面试录用，难道真的是因为那卷录像带？…… 虽然后来觉得人事经理的话并非没根据，但好像又不那么简单――自己的运气似乎好得过了头了？……安藤不太敢继续推测下去。而且，最近松浦变化的态度，更让安藤难以猜度他到底是怎样看待自己的。

　　又整理了一下放在桌上的打印稿，安藤站起身准备离开。

　　忽然桌上的电话响了。铃声响过三声，安藤才迟疑地拿起听筒。

　　“你好。松浦工作室。”

　　“……你好……松浦君不在办公室么？”另一端传来一个成熟的男中音，语气似乎和松浦很熟，“请问你是……”

　　“我是导演的助理。导演刚出去不久。……您需要他的联系方式吗？”

　　“喔…… 不了。既然不在就算了。”对方沉默了一会，“……你是……安藤君吧？”

　　安藤哑然。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不用意外。我们是做传媒的，信息自然要灵通些。对竞争对手更要知己知彼嘛，哈哈……”男人笑起来，语气忽而又转为低沉，“其实，和松浦君……我们本可以有更多机会合作的。可惜，他拒绝了我…… 真的很可惜呀，我是非常欣赏他的……呵呵，对不起，和你说这些。谁让你老板给我碰了有生之年最大的钉子呢？……”

　　安藤一时不知道该怎样接话。忽然他意识到还没搞清楚对方的身份。

　　“请问……您要给导演留口信吗？您可以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我会转告导演的。”

　　“……口信就不必留了。你只要告诉他，联合电视公司的松津打过电话就行了。谢谢你，安藤君。”停了一秒，男人在电话那头笑了笑，“我想，将来我们会有机会见面的。……再见。”

　　* * * * * * * *

　　入夜时分，灯火斑斓的东京的大街小巷总是充斥着各种各色的车流和人群。黑色奥迪离开高速路，行驶在新宿到青山的干道上。

　　松浦望了一眼远处被金黄和赤红灯光装点得耀眼明亮的东京塔。

　　他很少有闲暇欣赏这座城市。

　　松浦对东京的印象，这么多年来几乎没有改变过。如他十八岁走出新宿车站那天一样，松浦承认自己始终被这座大都市的娇艳和生机吸引着。

　　这是一座永远不会重复过去的城市。每一天，它都呈现着全新的魅力，如同无数幕的长篇剧集，无止境地日夜上演――就象松浦在纽约时常去观赏的百老汇舞台剧――不，百老汇尚有短暂停歇的“休演日”，东京这块舞台却从不疲惫。

　　那么这座城市的人呢？心灵也是不会倦的吗？

　　他轻打方向盘，拐向一条通向东京塔方向的路。很快，巨大的金色铁塔就在视野中央了。

　　松浦停下车子，望着这座在近处显得高耸无比的电视塔。他努力想回忆起自己第一次看到东京塔的情景――在这座建筑物下，这个城市的夜晚显得更立体更诱人了。当他在大学第一年知道将来自己所做的节目都会从这座铁塔传送到整个东京的千家万户时，对它更增加了特别的感觉――仿佛这座铁塔就是自己的一半生命和全部的未来。

　　如今再仰望它，他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同了。一样的艳丽夺目，松浦却感觉略微有些刺眼。那些跳动的灯光，也不似印象中那么明快了，好像有什么雾气一样的东西笼罩在上面，不容易看得清楚。

　　东京塔――曾经多么渴望通过它传播自己的才华和梦想，松浦无奈地弯弯嘴角。如今这一切早已是囊中物了，那么自己还剩下什么可以追逐的呢？他迷惑地看着天空――和被照得亮如白昼的塔下广场相反，今天又是一个看不见星星的夜晚。

　　从车里摸出一支希尔顿衔在唇角，他翻出打火机，“啪”地点燃。

　　明黄的火苗窜起，希尔顿的一头立即被燃成橙红。松浦忽然觉得这香烟的光亮很象刚刚被甩在身后的一家知名购物中心外的绚丽霓虹――也许，更象自己梦境中常常出现的、夜晚深邃广阔的海面上的那些随波摇曳的灯塔发出的点点孤独的灯光。

　　怎么又想起了家乡的那些灯塔呢？松浦有些失神。

　　自己有好几年没回北海道了。记忆里的地方，如今变成什么样子了呢？那些无边无际铺满山谷的薰衣草还是每年开放吗？那里的海岸、山麓、浅滩、深湖、雪国、让人想起童年的老式火车……还有，如雪一般的樱花……樱花……这个时节，东京的樱花已经谢了，北海道的樱花却正值最盛的花季呢！……

　　猝不及防地，一幅熟悉的落樱缤纷的风景就这样闯入脑际――燃尽的烟头烫到皮肤，松浦的手指猛地一抖。

　　没料到，压抑了几天，还是在这种时候想起了安藤。

　　松浦暗自笑了，忽然他觉得自己很傻，明明清楚这种躲避是没有用的。从那天“逃”出录音室，他再也没去过第二次――不是不想去，而是心里太乱，就象发生过不为人知的地震的深邃海底，表面还能保持平静，深处却已经岩崩地裂，暗潮汹涌。

　　不，也许并不是从那天才开始的…… 他深吸了口气，用力甩头――录音间里安藤的身影还是清晰而倔强地留在脑海里――松浦觉得那种莫名的心痛感觉又袭来了。熄灭烟头，他十指交叉在方向盘上支住额头。

　　“我们的世界如此不同。我始终不能说爱。始终不能。……”

　　是这样的台词吗？…… 因为分别，因为不能说爱，因为不同的世界吗？……

　　……就象是……一只属于天空的飞鸟与一条属于大海的鱼的爱情？……

　　他禁不住又一次苦笑自己联想力太过丰富了。

　　无意间抬眼看到放在座位上的手机，松浦不自觉地拿起来，翻出电话薄。当安藤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他的手指犹豫了半分钟，还是按了下去。

　　等待铃音的十几秒钟，仿佛十几个小时般漫长――松浦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胸腔内越跳越快。

　　“喂――找哪位――”

　　不是安藤的声音。

　　一阵失望和困惑同时扫过松浦心头。

　　电话里接着传来轻微的骚动，“……青木，让我接啦……快点还我……真是……喂你好，抱歉，刚才是朋友。我是安藤淳哉……”

　　熟悉的声音终于传进耳朵，松浦却发现自己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学长吗？”安藤的声音认真起来，“喂？学长？是你吗……”

　　松浦慌忙“啪”地合上电话――安藤的追问也随之被切断。

　　生平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安藤的声音消失的一瞬，松浦突然觉得这车里的空间，这铁塔下人流沸腾的广场，以及这整座不夜的城市，竟全都如此空旷。

　　* * * * * * * *

　　“OK。好极了，安藤君。” 夏树看着安藤从录音间走出来，微笑着说，“谢谢你。也替我再次感谢松浦导演的帮忙。”

　　最后一天的录音终于结束了。安藤有些疲惫地走进电梯，按下七层。

　　提到松浦，他忽然觉得心里象堵了什么似的。

　　今天也是富士台的节目拍摄完成的日子，松浦应该回到公司了――因为安藤参加CD录制的缘故，松浦只留了一些案头工作给他做，自己带吉川进了富士台的外景组。

　　安藤拿不准，这些日子松浦是否真的在生气？两个星期来，这个疑问一直困扰着他。

　　到七楼走出电梯，他来到松浦办公室门外，敲了敲门。室内没有声音。安藤轻轻推开门，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几乎找遍整个七楼后，安藤终于在露天阳台找到了松浦。

　　松浦正捧着一杯凉了的咖啡，倚在不锈钢扶栏上向楼下眺望。听到阳台门的响动，他没有回头。

　　“学长……”安藤看着松浦的背影，鼓起勇气，“我……我想找您谈谈，可以吗……”

　　松浦低下头看着杯中液体表面荡开的一圈圈波纹，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

　　“学长……最近您……是在生我的气么？因为录CD的事…… 我总觉得您似乎躲着我……还是因为其它事？”安藤的语气由迟疑逐渐转为坚定而诚恳，“不管是什么原因，学长！就算是骂我一顿，也请您明确告诉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拜托了学长！……我知道您是有意栽培我，才让我免面试进公司做您的助手的。如果我让您失望了，请您直接批评我，我一定努力弥补过失，按您的要求……”

　　“安藤……”松浦忽然开口，依旧看着阳台外，“能给我讲讲那个故事吗？”

　　“……”安藤顿住，“……故事？”

　　“你录的CD。”松浦终于转过身，看着安藤的眼睛，嘴边浮上了浅浅的笑，“我一直很想知道那到底是个怎样的故事。能讲给我听吗？”

　　好几秒后，安藤紧绷的神经才渐渐松弛下来。他看着松浦，不禁长舒了口气，也跟着他释然地笑了。

　　“当然可以。如果您真的想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