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 音》秋天的树

5、蝶 舞 （下）

　　青木大助把车子停在了JVR大厦对面的公园路边。没有下车，他扶着方向盘，透过太阳镜望着眼前这栋巍峨气派的楼宇。

　　拿出手机，他再次拨通了安藤的号码。一如既往，听筒里传来语音信箱刻板的答复。青木一言不发地挂掉电话。

　　仅仅是和安藤半个月没见面也没通电话，能构成他今天直接来JVR找人的理由吗？他有些不敢确定。两周前最后一次通话时安藤的声音还在耳边――

　　“……学长的时间表特别满，如果不是吉川小姐安排得井井有条，我一定更加手忙脚乱呢…… 这几天可能都不能回家了，实在抱歉青木，喝酒的话，等我这段工作结束一定陪你…… 组乐队？好呀！这不是你一直的梦想吗？…… 啊，青木，学长的电话进来了，晚点我再打给你！……”

　　匆匆的几句话中间，夹杂着传来安藤那边的各种环境声音――电话铃、传真机、脚步、说话、甚至音响设备的调试噪音……顷刻，又隔世般全部消失，归于一段段单调的挂线音，无奈且刺耳。

　　预料之中，那天整个晚上安藤再没有打电话来。青木记得自己等电话至深夜的清醒，也记得再打过去听到语音信箱声音时的失望。

　　安藤变忙碌了。这也许不奇怪――他那位学长是传媒界蒸蒸日上的人物。青木坐在打开的网页前，明白自己把“松浦隆田”几个字输入搜索框的时候，的确还是低估了这个男人。十几页的搜索结果，每一条都告诉青木，松浦隆田在专业领域拥有可以预见的广大前景。

　　但这并不是重点。松浦再辉煌，也和他青木大助无关。他在意的是，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自己七年前留在日本的意义还是否存在？

　　每次接到家里的电话，听到父亲日渐苍老的声音，青木都会陷入矛盾之中。他知道，这些年来，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滞留日本，早已辜负了父母的期待。而他坚持留在日本的理由是什么？夜深人静时，他自己都不能给自己一个明确的解释。

　　一定要一个理由吗？他的心情其实很简单――只是希望能够经常见到安藤，能够陪在他身边，不想离安藤太远，更不想过那种彻底没有他的寂寞生活而已……

　　而已……吗？

　　青木抬头。JVR银色的玻璃外墙反射的阳光有些刺眼。他注视着大厦的旋转门，期许那个熟悉的身影能够从那里走出来――虽然他知道这可能只是奢望。

　　青木叹气。想见安藤已经是奢望了吗？他不禁强烈地怀念刚过去不久的学生时代。起码那个时候，可以随时看到他，听到他的声音，与他对话，和他分享点滴的生活。不，应该说，他们在一起的将近二十年的时光里，彼此的人生已经密不可分了…… 至少青木自己曾经是这样认为的。

　　难道一切只是错觉……青木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彼此的人生……他苦笑。莫非从一开始，就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青木发动起车子，准备离开。然而一辆从身边经过的黑色奥迪止住了他的动作。青木一眼便认出了开车的男人――松浦隆田。

　　松浦把车停在大厦门口，从车里走出来。跟着他下车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两人边谈话边向旋转门走去。

　　松浦隆田一定知道安藤在哪――青木此时只冒出了这个念头。

　　他没多迟疑便下车走了上去。

　　“等一下，请问……”

　　松浦和身边的女人一齐回过头来。然而松浦没做任何停留，向年轻女人交待一句话后就独自匆匆进了大楼，只留下那个年轻女人原地等待。

　　“请问……刚才那位是松浦先生吧？”青木疾步走到年轻女人跟前。

　　“是的。”年轻女人用略显谨慎的眼神望着青木，“您是……记者吗？抱歉，导演非常忙，……”

　　“不，我不是记者。”青木解释，“我是他一个助手的朋友。”

　　“助手？”女人似乎明白了，“哦……你说的是安藤君？”

　　“是的。”青木兴奋起来，“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我找他有点事情……”只是想见个面――这个理由似乎没什么说服力。青木在心里犹豫了一下。

　　女人略微考虑了一会，便笑笑说，“好吧。你跟我来。”

　　青木跟着她走进大楼电梯。女人按下地下二层的按钮。

　　“要去哪里？”青木不解。

　　“安藤君现在正在地下二层的录音室录音。”女人简单地解释。

　　短暂的沉默后，女人又开了口，“是青木先生吧。初次见面。”她向青木伸出手，“我是吉川晴香，也是松浦导演的助手。”

　　“哦，初次见面……你知道我？”青木握了握吉川的手。

　　吉川点点头，“安藤君提起过的朋友，只有青木先生一个而已。”

　　松浦立在监听室复杂的录音设备旁，看着被玻璃隔开的另一间房间里，安藤正把全部精力集中在面前的台词本上。

　　“我想我们找对了人。”夏树走到松浦身边，和他一起望向隔音玻璃另一侧。

　　“他很刻苦。这么短的准备时间，昨天第一天正式录音却相当顺利。这大大出乎我的预料。相信今天会发挥得更好。”夏树露出满意的笑容，“松浦导演，你可能埋没了个人材呢。”

　　“他是个人材没错，否则我也不会让他在我身边协助我。但这次只是帮你们的忙。我那边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做呢。”松浦用半玩笑的口气说。

　　夏树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笑，“没想到松浦导演独占欲这么强啊……对不起，我开玩笑的。无论如何，这次还是要谢谢你的开恩，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松浦把两臂抱在胸前，绕有兴味地透过隔音玻璃看着安藤专注的表情。

　　安藤对自己的存在毫无察觉――他总是这样，永远专注于眼前，从不去留意四周投来的各种含义的目光。

　　忽然，松浦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幅无声的画面。似曾相识感慢慢升起。他轻蹙起眉梢。

　　……那个坐在校园一角的石桌边专心地对着脚本思考的年轻人……

　　松浦解嘲似地笑了一下。曾经以为早已忘记了的事情，却在这个时候回忆起来了。

　　当年从欢送会场出来接过同学塞给他的大信封时，松浦尚丝毫想不起曾经认识过一个叫安藤淳哉的人――毕竟校园的那场偶遇，写在脚本封面的安藤的名字并没有在他心里驻留多久，很快就飘散在应接不暇的俗事中了。

　　直到看了那盘录像带――松浦已经不记得在美国的几年里看过多少次安藤的录像带了――那时候伴随着的为彼此错过而略微遗憾的心情，让松浦在几年后看到安藤投给JVR的简历时充满了意外的惊喜。

　　校园角落的青涩少年，录像带上的大学新生，樱树林中的年轻男人，勤奋忙碌的新人助手，还有，对面麦克风旁的朗读人――松浦在脑中努力将他们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不想听听看吗？松浦导演。”

　　夏树的话打断了松浦的思绪。他转过脸，看到她摘下耳机向自己示意着。

　　松浦接过耳机戴在了头上。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听筒飘出来的一刻，松浦浑身一颤，心脏几乎停跳。

　　这是怎样的声音？……

　　一时间他大脑空白，找不到任何词汇形容，以至于内心闪过一瞬的愕然和无措。

　　“……你大概早已忘记我们曾经的相遇了吧。

　　那个落雨的季节里，是你，递给屋檐下的我一把伞……

　　我们的世界如此不同，如此遥远。

　　即便时间真的倒流，我仍然无法靠近你。……”

　　穿透了灵魂的声线，独白着悠缓而淡然的词句，仿佛潺潺的时光的河水，静静地从松浦身体里淌过，又由每个毛孔渗出似有若无的哀伤气息。

　　“……对我来说，你始终都是一道光，自然而然地照进我的漫漫长夜。

　　……不想说你是太阳，因为太阳过于炽热，而你却是温暖的存在。

　　你的微笑，那淡淡的温柔，与我错身而过，令我一生不能忘怀。……”

　　一直在叙述，却仍旧让人觉得安静，犹如一个人站立在空旷的原野中央，仰望着深邃广阔的夜空――松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头注视玻璃另一侧，。

　　安藤独自坐在泛着幽暗灯光的录音间的麦克风旁。

　　雪白而简洁的衬衫，没有打领带，微微敞开的领口间，皮肤被室内的光影染成麦色。他头微微低垂着，柔软的发丝向眉宇间滑落了几缕――年轻而纯净的五官轮廓间，弥散着淡淡的如水的神情。

　　还有……安藤的眼角，似乎闪烁着什么……

　　心脏忽地收紧，松浦感觉全身温度骤然升高，一缕温热窜上了鼻腔。他用力深呼吸，试图平稳自己被翻搅的情绪，但却无法将视线从安藤身上移开。

　　他流泪了？

　　松浦向前一步，双手贴上面前的玻璃隔墙――似乎这样就能触摸到什么似的。

　　安藤的嗓音依旧沉静而压抑。

　　“……
　　冬天的车站，细碎的积雪，青灰的天空，飘忽不定的云霭，敲碎人心的铁轨声……

　　你跳上列车，回头向着送别的人们微笑。你没有看向我的方向。最后的时刻，跨过人群，我依旧只能远远地看着你离去。

　　多么希望能给你一个拥抱，哪怕只说句一路平安。……

　　也许，就此不再相见了吧。

　　我们的世界如此不同。我始终不能说爱。始终不能。……

　　发车铃声响起了。那辆带走你的列车徐徐启动。

　　当我终于泪流满面……”

　　声音戛然终止。

　　顷刻沉默从耳机里传来。

　　松浦听着被灵敏的麦克风捕捉、又清晰地送达至自己耳膜的安藤的一声一声呼吸，竟不自觉地心跳漏掉几拍。

　　他屏住气息，目不转睛地凝视安藤。

　　安藤将脸侧向一边的瞬间，松浦清清楚楚地看到一道晶亮的泪痕。霎那间一波疼痛传至松浦的心口，仿佛那不是泪痕，而是刻在他自己心上的一道伤痕似的。

　　这种感觉让松浦恍惚。他甚至无法去思考那痛感来自何处。血液回流的热度又一次涌向头顶，这一次，他没能克制住鼻腔的酸楚和眼眶的湿润。

　　“……松浦导演……松浦导演？”呼唤声传来。松浦失神地转向声音的方向。

　　夏树正惶惑地看着他。

　　“你没事吧？……你的助手在等你。”

　　松浦这才慢慢在视野中找到了吉川晴香的模糊影像。

　　“哦……抱歉……”他清醒了一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摘下耳机，匆匆向外走了几步，停住，又回头望了眼安藤的方向。

　　依旧幽暗的录音室里，安藤静静地坐在麦克风旁，脸半掩在合并的两掌间。他那笼罩在淡鹅黄色灯光中半明半暗的身影显得分外清寂――连面前的麦克风似乎也是孤零零地站立着的……

　　收回目光转身，松浦无意中与伫立在监听室门口的吉川和青木眼神碰撞。

　　“这位是青木先生。他来找安藤君。”吉川赶忙向松浦说明青木的来意。

　　“哦……是吗……”松浦应答得心不在焉。

　　“……吉川，等安藤……等录音结束，你们带上节目资料到会议室开会。……就这样。”简单留下一句，松浦便由他们身边经过，加快脚步走出监听室。

　　擦肩的瞬间，他感觉到了青木射向自己的目光。然而此时松浦没心情追究这目光中的成分。他大步流星奔向电梯，只想快点逃开这间地下室。

　　银座的“星夜”酒吧，与白昼截然不同的松弛氛围里飘着断断续续的音乐。吧台一端，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男人相邻而坐。

　　青木注视着酒杯里久久无法融合的色调，轻轻叹气。

　　“现在想见你可真不容易――大忙人。”他眼睛斜向安藤，“不是说要开会到晚上么？怎么又突然放你提前下班了？你那位松浦学长的脾气还真难琢磨。”

　　“我也觉得奇怪。”安藤回想了一会，“录完音以后我跟吉川小姐去学长的办公室，那时候他的神色就怪怪的。开会的时候都不正眼看我。我发表意见，学长也冷淡淡地没有反应。…… 难道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他生气了？……还是，答应录CD的事？”安藤似乎明白过来，“虽然没有表示反对，但学长其实不怎么高兴我去帮音响部的忙的。这也难怪，最近节目计划太紧了，学长的压力很大……”

　　“哼――”青木忽然干笑了一声。

　　他猛地喝了口手里的酒，唤过服务生，把酒杯推过去，“给我换威士忌。要烈的。”

　　安藤默默看着青木喝酒，很久，才充满歉意地开口。

　　“你也生我的气了吧…… 前一阵真的很忙…… 别跟我计较啦……”他推推青木的肩膀，“那几晚没回你的电话，都是因为收工太晚，十二点以后了，怕打扰你休息……再说我有好几天都必须回公司熬夜赶计划，实在没时间打电话。……喂，你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解释啊？”安藤锤了锤青木。

　　“在听啦――”青木懒洋洋地靠在吧台上，“我知道你忙。但你也清楚的啊，我等不到你回电是不会睡的……”青木把脸转开，“过去……学生时代不是一直这样的吗……真是的……”

　　沉吟片刻，青木又自言自语着：“哼，生气？……你还真是单纯……你那个松浦学长会生你的气才怪……”

　　忽然他转过头用半醉的眼神盯住安藤的脸。安藤被他盯得发毛。

　　青木靠过来，凑近安藤的耳根：“淳哉…… 你喜欢松浦隆田吗？”

　　安藤僵住。

　　避开青木的眼睛，他动了动唇，半晌才吐出一句，“……公司里没人不喜欢学长。我自然……也和他们一样。”

　　青木仍旧紧紧地盯着他，不一会，竟吃吃地笑起来。他一边仰头喝掉手里剩下的半杯酒，一边继续笑个不停，直到疲累了，才渐渐收住笑声。

　　安藤疑惑地看着青木。他不明白为何今天自己身边的人都这么反常――先是松浦，现在连青木也如此……

　　青木把目光从安藤的脸移到手里的空杯子上，用手指轻轻摩挲沾着酒液的杯沿。

　　沉默了几秒，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说给安藤听，仿佛还带着刚刚的笑意，他慢悠悠地开口：

　　“……你啊，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