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 音》秋天的树

3、青 梅

　　沿东京湾伸展的环行道干净宽阔。天色将晚，即便在东京这样琳琅满目的都会，一辆火红色的法拉利出现在车水马龙之中也足够抢人眼球。
　　副驾驶坐上的安藤出神地遥望着海的另一面。
　　青木大助戴上茶色太阳镜，按动电钮打开敞蓬，转动方向盘，向着夕阳的方向将汽车驶上正在被一串串璀璨灯光点亮的彩虹大桥。
　　夜风扑面清凉。安藤此时才恍然发现自己正凌空飞驰于被城市星辉照耀得银光闪烁的深蓝色海面上。
　　“醒了？”青木用无名指轻轻敲打着方向盘，边斜眼看他，“从走出JVR大门你就一直魂不守舍，连话也没讲过几句。怎么，第一天上班就遇到了坏事？还是――”青木嘴角一提，“被什么刺激到了？”
　　安藤失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他竟忘记了身边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对自己的了解程度――自己身上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青木的眼睛。当然从另一方面，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可以完全放松地和青木待在一起，不需要任何伪装，虽然这位竹马玩伴在揶揄自己的时候从来不会客气。
　　“没什么啦……青木，你还记得我们系那位去了纽约的学长吗？”
　　“学长？”青木皱眉，思忖半晌，“纽约……好像……你说起过。不过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三年零八个月前，我们大一的时候。”仰靠向宽大的椅背，深呼了一口气，安藤望着黛色的夜空中隐约的繁星和以优美的抛物线形状飞一般后退中的成排的大桥钢缆，口中喃喃自语。
　　“松浦学长……他……回来了。”
　　法拉利驶离大桥，如红色子弹般沿着海边公路飞驰。青木握着方向盘，陷入短暂沉默。
　　安藤所说的学长，青木其实怎会不记得。
　　那一年夏天，自己所在的艺术系里的几位学长也曾经说起要给传媒系的一位即将赴美深造的风云人物开欢送会。
　　一向不关心学校里的那些花草蜂蝶的传闻轶事的青木，之所以被这位人物吸引了一点注意力，全是因为那段日子居然连续几天见不到安藤的影子――对于每天都泡在一起的青木和安藤来说，这种情况极其罕见――直到有一天晚上，青木又一次找遍了传媒系所有的实验室和制作机房，最后无意中发现夜幕下安藤正一个人坐在学校操场宽阔空寂的看台上。
　　走过去静静地坐到安藤身边，松口气的青木同时注意到了从这个位置能够眺望到对面的实验楼。而他刚刚为找安藤去过那栋楼，知道那扇灯光明亮人影攒动的大窗里，风云学长正在拥簇的掌声中向他的导师致谢辞。
　　那晚安藤眼中的落寞几年来一直留在青木的脑海里。如今浮现竟又一次令青木的心湖泛起了微澜――虽然他成功地把眉宇间的情绪全部掩藏在了宽大的茶色镜片下。
　　青木无法不回忆起上一次在安藤脸上看到同样神情的时刻。
　　那是七年前樱花初绽放时，青木和安藤即将从国三毕业。青木的父亲将自家产业的重心转移到了北美，并准备带全家移居加拿大。
　　从父亲手中接过机票的霎那，青木豁然意识到真的要与安藤分别了。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分离。
　　两人从幼稚园就玩在一起了。这么多年的童年及少年岁月中，一起走过多少条上学放学的大道小路，一起在泥泞的足球场挂过多少回彩，一起爬过多少次学校后山的那株年龄是他们十几倍的大古树，一起偷溜进电影院好奇地看过多少场看不懂的电影，又曾经多少个黄昏一起躲在他们的“秘密基地”读认识或不认识的女生送来的情书。
　　悠缓又如梭的时光里，青木无数次设想过未来继续和安藤一起读书，一起工作，也许还会一起旅行――就象他们过去一直以来一样――却从来没有想过分开。然而，没想过的事情往往来得最快。
　　结业考试结束那天，他们如往常一样一起回家。青木一言不发地跟在安藤身后。那时候比安藤小几个月的青木，个子也比安藤矮半个头。他望着安藤的背影，心口不由得发紧，步伐渐渐踌躇了。等安藤注意到的时候，两人的距离已经拉开了好远。
　　青木停住脚步，支撑在身边覆盖了厚厚的长青藤蔓的围墙上，呆呆地望着地面几株从春寒中刚刚抖擞起精神的嫩草。
　　安藤叹口气，转身走回来，笑着习惯性地轻轻摩挲了几下青木脑顶的头发，“好啦好啦，不要这么担心。升学要看平时成绩的，所以就算这次考砸你爸爸也不会骂你的啦。” 说着安藤眯起眼睛，换了副轻松玩笑的语调，“其实我从幼儿园毕业就开始担心了，一直和我读一样的学校会不会有点委屈你这个小少爷――？”
　　想到即将说出口的事实，青木的脸上闪过难以觉察的短暂苦笑。他伸出拳头对着安藤的肩膀一顿乱锤，直到两人一起大笑到不得不扶住了墙。
　　为一点小事情就能笑成一团，这种状况在两人之间早已司空见惯，常常搞得在场的旁人一头雾水。每当这种时候，青木心底总会自然地涌出一丝甘饴。喜欢与安藤心意相通，喜欢他们共同保守某个秘密，甚至喜欢呼吸和安藤在一起时候的空气。尽管十四五岁的年纪，他无法说清那种感觉到底是什么。
　　“……你啊，说谎。”青木望着天空悠闲的云，“一直和我同校你不是也很高兴？谁让我学业总没你好呢？不过，在你亲自监督辅导下这么多年我哪次敢考砸啊？……我爸才不会管我结业考得如何呢，他已经让我……”视线落下正好触到安藤微笑的眼中潜藏的关切，青木的话猛地涩在了喉间。
　　沉吟片刻，下了狠心般，他突然上前把安藤紧紧拥住。一时没反应过来的安藤愣在原地。
　　“淳哉……我……我要走了。”
　　青木把唇贴近安藤的耳朵，声音小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我要去外国读高中了。可能，大学也……”
　　青木自己哽住说不下去了。他从未有勇气计算，高中、大学，甚至往后更长的岁月，究竟意味着他们要分开多少年？
　　感觉到安藤的身体僵了一下，青木慢慢放开紧拥着的人，刚好看到一抹失落与寂寥的神色掠过安藤的脸。
　　安藤轻轻咬着唇，沉默了好久才开口。
　　“……什么时候……真的一定得走吗？……”他向青木投去一丝期待。
　　“嗯。”青木点头。此时他已经不敢再看安藤那双写满失望的眼睛。
　　剩下的回家路，彼此再没有说什么，如同平时无需多言的默契一样，七年前他们连告别仪式也如此“简单”。
　　将车子拐上去往海滩的小路，青木在脑中闪回着那些往昔画面，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怎么了？笑什么。”身边的安藤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
　　“没事。我只是想起，高中开学那天你这个优等生居然破天荒地迟到，开始上课了才来。而且看到我坐在那的时候，你竟象块石头似的呆在教室中间一动不动足足好几分钟。全班众目睽睽之下哦……呵呵呵呵……。”
　　“你还敢说……”被提到糗事，安藤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是因为想到你不在了我才……你这家伙，决定不走了竟然瞒着我，还说给我什么惊喜，简直是惊吓！弄得我在全班面前好丢人……”
　　“哈哈――”青木得意地大笑，熟练地将车停稳在海岸边缘的细石滩，跳下车子，“不管怎样，你当时的反应我很满意哦――下车吧，先填饱肚子再说。”
　　安藤走下车环看这片沙滩，正想开口问如何“填饱肚子”，就只见青木从后备厢中取出一个大旅行包和一捆用塑料袋包裹的东西。等他把这包东西打开，安藤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那是木炭。而旅行包里拿出来的竟然是烧烤架和携带式保温箱，还有金属夹、一次性餐具、凳子、餐巾纸……最后青木还没忘了回到车里掀开后座，抱出整整一箱小瓶装啤酒。
　　安藤抽出一瓶，看看上面那自己最衷爱的商标，欣喜的笑容跃上嘴边。
　　“原来你还记得我们这个‘秘密基地’。”他转身望着海面上那枚烧得通红的落日，“好多年没来了呢……这儿的夕阳还是那么美。”
　　“是啊――”青木没有抬头，继续耐心地用火石引燃一根木炭，“上次来还是高三那年，我们参加东大入学试之前。”
　　“是吗……对啊……竟然这么久了……”
　　安藤启开啤酒灌了一口。清凉微苦混合着麦芽香气的液体滑进喉咙。他干脆坐下，在软软的沙地上舒服地伸展双腿，远望深不可测的海水上方半个天空中纠缠不清的赤彤与藏青色流云。
　　“记得我们上次来这里，还没到可以饮酒的年龄呢。” 安藤随手捧起一把身边被晚霞染成淡金色的细沙，“现在的这片倍受东京人喜爱的沙滩，当时还是无人问津的只有石头的碎石滩；而我们的密室――海岬那边的岩洞也还没有在海滩人工改造中被炸掉……世事真是多变哪……”
　　“只要海还在那不就行了。”青木愉悦地望着迅速燃烧起来如落日一般通红的炭火，“而且你不也还是老样子？那么容易感天怀地。……好了哦，可以开始烤了！”
　　“是啊，大海……也许就只有它不会变了。”安藤看着青木夹住一块腌好调料的鸡肉放到烧烤架子上。鸡肉立即被烤得滋滋作响。“连我们也变成成年人了。没想到，一晃就几年，十几年，几十年过去了。……青木，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大概……十七、八年了吧？”青木专心地翻动着烤架上转眼间铺满的肉排、香肠和蘑菇。香气已经开始从他的金属夹下面飘溢出来了。
　　“哦……我今年才二十二岁呢。我们居然已经认识了快二十年？想想真不敢相信。……其实我有时候也在想，如果我们这辈子没有认识对方会怎样呢？如果你国三毕业那年真的去了外国，我们现在又会怎样呢？会不会想念对方？还会记得对方的长相吗？会不会结交了新的朋友而淡忘彼此呢？……”
　　安藤凝视烤架下无数跳跃的火星，仰头喝光了瓶子里的酒。
　　“要感谢你爸爸，幸亏他让你留在了日本，否则我的高中和大学不知道有多凄惨呢……”安藤自嘲似地笑。
　　“怎么会。即使没有我，你也会过得很好。甚至比我过得更好。我有直觉。”青木抬起眼睛看向安藤，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又回到炭火上。
　　“不知道……”安藤转动着手里的空酒瓶，“我们从记事起就在一起了。我无法想像另一种人生际遇……不过，人与人之间的缘起缘灭，还真是难以预料啊――就象现在如果往我手里这个空瓶子中塞一封信，写上自己的经历和内心真正想说的话，就这么丢进大海让它任意随波逐流地漂……会是什么人刚好拾到它，读到我的故事和那些真心话并记住我呢？不管多么期望，可能穷此一生我也无法和对方见面吧――而有时候，那些原本以为再没机会见到的人，某一天竟又会奇迹般地突然重新出现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似在自言自语一般，安藤的最后一句话逐字淹没在一袭袭冲上沙滩的海浪声中，几乎快要听不见。
　　青木持着一根短棍拨弄炭火的手震了一下。
　　“……是在说你那个学长的事么？”用不经意的语气明知故问，青木继续拨着越燃越烈的橙色火苗。
　　“松浦学长也没有变……他还是那么受欢迎。” 安藤的视线穿过火焰，投向对面翻涌着白色潮汐的浅滩。
　　“工作室里的人没有不崇拜他的。我今天虽然是第一天做他的助理，却已经从吉川小姐那听说了不少他是如何被JVR以高薪签下长约的故事。” 安藤说得兴致勃勃起来，“哦，对了，吉川小姐也是学长的助理，去年进公司的，是前辈呢。她真的很有心，调进工作室虽然才几个月，却对学长的所有工作具体到细微末节都非常清楚。有她在我想我应该可以更快进入状态吧。”安藤兴奋地收起膝盖挺直脊背，换了个姿势，“以后我只要能做到她的程度就不会让学长失望……”
　　“淳哉。”青木忽然出声打断了他，目光却没有离开铁架上即将出炉的食物，“你知道国三那年我为什么没有走吗？”
　　沉浸在自己心思中的安藤被青木突然转换话题一问，反应不过来，直直地望着青木。
　　“是我自己执意要留下的。”
　　青木迎上他的目光，笑了笑。
　　“当年我向老爸承诺了三年后去加拿大读商学院，他才勉强同意我一个人留在日本读完高中的。”
　　话音落后，沉默忽地占据了两人之间的空间。
　　是青木的父亲让他留在日本读书的――安藤一直都理所当然地这样想。他从未更深地想过或者问过这当中的原由。
　　用疑问的眼神直望青木的脸，过了许久，安藤才迟疑地开口问。
　　“……也就是说，高三那年，我们最后一次来这里，而你那天整晚情绪低落，就是因为那时和你父亲……”
　　“我背弃诺言，他当然会生我的气。”青木耸耸肩膀，“不过你不用担心，他毕竟是我爸，再生气也不会把我怎样。最多就是拿我没办法罢了……呐，尝尝这个。你不饿？我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那我就不客气先开动了哦。”说罢青木便不再看安藤依旧困惑的眼睛，自顾自地大快朵颐起来。
　　来自海面的风微凉而急促，吹得两人的衣衫簌簌作响，陪伴他们的一簇篝火也雀跃地跳动着，发出悦耳的劈劈啪啪声。
　　“青木……”安藤望着对面的那张熟悉的脸，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象青木了解自己一样了解青木的一切。他默默在心里问出后半句话，“这么多年，为什么你从不提起……”
　　夕阳为停泊在沙滩上的法拉利涂抹上一层亮彤色光华后，就消隐在了晚霞推积的天幕之后。
　　暮色低沉，海水渐渐在交界处与天相溶。一轮明月挂上高空，温柔地洒下白色的光辉。寂静中，清晰可辨的只有潮水抚摸沙滩的声音。
　　安藤望着在车里安稳地睡着的青木，顺手将毛毯给他盖好。
　　人和人的缘份－－真的是命运安排的吗？安藤无法回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