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 音》秋天的树

2、落 樱

　　四月樱花灿烂的季节，正是大学毕业生纷纷成为社会新人的时候。
　　东大传媒系的毕业生宿舍，从去年末起就被惶惶的离情别意包围着。门前比往日更缠绵的恋人们不用说了，宿舍里就完全是一片苍凉的狼藉景象。
　　安藤淳哉弯腰从床底下拽出一大摞一年级时的旧书旧杂志，轻掸了一下，立即又被四散飞舞的灰尘呛得咳嗽。
　　“这到底是什么时候藏在下面的？”他一脸黑线地将小山般的旧书费力推到门口，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些由时间遗留下来的过期知识载体。
　　突然门被从外面推开，吓得正在大脑放空的安藤险些坐到地上。
　　一张脸从门外探进来，看着他的样子呵呵地笑。
　　“呼――”安藤吐了口气，“是你啊青木……怎么不敲门？吓我一跳。”
　　言语未落，青木已经跳进屋里，迈过左一堆右一撮的垃圾旧货，一屁股坐到床上。
　　啪地一声，青木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杂志甩在桌子上。
　　“这是你吩咐的。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哦…… 你们学传媒的还真好啊，可以拿这些八卦杂志当专业书看。”青木瞥都不瞥一眼杂志，靠上床背，开始翻起一本厚重的英文小说来。
　　不理青木，安藤把手在身上拭了几下，拿起桌上的杂志。
　　封面映入眼帘，笑意随之悄然跃上了安藤的唇角。他捧着杂志却不打开，而是用手小心地拂平封面，久久端详。
　　封面上是一张合影。其中的西方人是学传媒的都认识的国际纪录片协会的会长。另一个东方人，身形挺拔俊逸，手里握着造型优美的银制奖杯，大方从容地对着镜头微笑。
　　照片下面印着“年轻导演松浦隆田的作品《海洋物语》获得今年的国际青年纪录片奖银奖”。
　　“怎么？”青木发现他的样子，疑惑了，“买的不对？是这个月最新一期啊，前天刚出版的。”
　　“哦，对的，是这期。”
　　安藤打消青木的疑虑，低头又注视照片上的松浦隆田。
　　松浦隆田的名字，安藤一入校就耳闻了。当时传媒系的上上下下，有人不知道传媒大亨默多克老婆的名字，却没人不知道天才学长松浦。可惜总是独自埋头刻苦念书的安藤一直未曾有缘见到本人。而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种和仰慕已久的对象近距离接触见面的机会，竟然会毫无预兆地来临。
　　那是安藤一年级刚刚入校几个月时的事。
　　安藤和同小组的另外两名同学为了完成第一次短片作业，聚集在校园的一角，设计脚本，用手持DV模拟拍摄素材。
　　过程远不如大家想象的顺利，脚本写到一半，三人就为了作品拍摄风格和内容的契合问题争论了起来。
　　“当然是要多给人物镜头喽――人物是核心嘛――”
　　“但是叙述事件也是关键呀！总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待清楚才行！”
　　“人物口述呗，事件本身用平面的镜头怎么可能吸引人呢？”
　　“口述能吸引人的注意吗？再说，我们已经在现场了，怎么可能有时间悠闲地访问人物？……”
　　只有安藤极少插嘴，他在一旁用铅笔敲打着脚本的纸面，陷入沉思。的确，如何才能完整展现事件本身，又能将观者的注意力在适当时候引导到核心人物身上？怎样才能让片子的节奏和焦点适合内容呢？到底应该多拍人物的脸，还是应该重点拍事件现场？
　　另外两名组员拿着DV在道路中间比划着，依然争论不休。时不时，他们会朝安藤的方向喊道，“安藤，过来发表点意见嘛――”
　　安藤仍旧盯着脚本，一动不动。他清楚，不做事先的整体策划，这种争论永远没有结果。他把眉头皱紧了些，冥思苦想着，丝毫没有察觉身边有人靠近。
　　“是什么类型的短片？”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时效新闻。”安藤条件反射地回答。话音落了，才反应过来，猛地回过头。
　　一个身材修长面容清爽俊美的男人，微长的头发有型有款地散在脑后，带着暖风般的亲切笑容。安藤面对着他，也不由得舒展了眉头。
　　“哦？”男人似乎来了兴趣，轻弹了下夹在指尖的香烟，笑道，“说起来我有好久没做新闻片了呢。”
　　他又啜了一口烟，随即捻灭烟头，拾起桌上的脚本，用灵活的食指和中指翻着页面，迅速地浏览了一遍。
　　“嗯――――很有意思的创意。是谁主创的？”男人轻抚着下巴，认真地问。
　　“……哦……是我。”安藤发觉自己一直在盯着人家看，竟没反应过来对方的提问，不禁微微地窘了一下。
　　男人察觉了他的尴尬，对他轻松地笑了笑，又把话题落回脚本上。
　　“新闻……时效新闻吗？要讲清楚事件，又要拍摄核心人物，还要给人紧迫的时效感，相当不容易呢……”他若有所思了几秒，便转头望向在一旁发呆的安藤。
　　“安藤君，不如，尝试一下长镜头如何？”
　　听到“长镜头”三个字，安藤的眼睛猛地一亮，连这个男人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都没工夫疑惑，脑子立即马力全开，投入飞速运转。长镜头……长镜头？对呀！我怎么早没想到？
　　安藤一下子茅塞顿开，兴奋地奔到其他两人面前，接过DV，迅速开启拍摄模式，让另一名组员扮演被采访的事件人物，自己则举着机器从低角度跟拍，一边拍一边做即时采访。
　　连续七、八分钟的长镜头一口气拍下来，三个人凑在一起看回放，竟一致惊呼效果好特别！因为一直跟拍，人物始终在观者的焦点里，事件的各种元素和过程也随着人物的运动和地点的转换以及时间的推移穿成一线。更重要的是，太有现场感了！观者好像亲临第一现场一样！
　　安藤激动地看着自己拍摄的第一个试验作品，脸涨得通红，猛然间想起还未感谢那位给了自己重要提示的人。但当他抬头望去时，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消失在校园小路的拐角处。
　　“哎？那不是那位全系唯一被选中去美国深造的学长么？”另一位组员也发现了那个背影。
　　“你说那个松浦学长？哇，听说他真的好厉害，还未毕业就获得了哥伦比亚大学直读硕士的全额奖学金。”
　　“是呀是呀。太羡慕了！哥大的传媒学院好有名的！对了，听说他已经开始策划独立制作一部大作品，要花几年时间才能完成呢，好像是…… 关于海洋方面的？反正已经有企业愿意投资了。真棒呀，我将来能做到他的一半就很了不起了！”
　　“就是就是。对了，他好像这个学期结束就要走了呢。……”
　　组员的议论撞进安藤的耳膜，在大脑中震荡回响着。
　　他就是那位全校出名的松浦学长？
　　他就是那位人人提到都会称道一番的传媒系的骄傲？
　　随后的大学四年荏苒而过，关于松浦隆田的一切，都定格在了那一天校园一角云淡风清的偶遇。松浦的笑容和那片模糊的背影，烙印在安藤的记忆深处，渐渐被时间的灰尘掩盖。
　　直到临近安藤毕业，还能偶尔听到周围人提到松浦隆田的名字。松浦在美国策划执导的《海洋物语》刚刚获奖的消息，就是从这些时有若无的只言片语中被安藤的耳朵捕捉到的。
　　此时此刻安藤坐在麦当劳里一边啃着汉堡当早餐，一边想着这些往事，不禁苦笑着摇头，轻嘲自己当年的迟钝。第一次与偶像一般存在的人面对面，自己居然只说了两句不成语句的话就跑掉了！
　　至今想到他都后悔不已。
　　甩了甩头，看看手表发现时间不多了，他决定不再去想过去的事情。今天对他来说，也是重要的日子。
　　几个月前经过三轮考试，安藤终于如愿以偿地拿到了令周围同学艳羡不已的东京JVR传播集团的试用通知。两个小时后就是到公司在东京湾岸的总部报到的时间。他丝毫不敢再耽误，几口吞了剩下的汉堡，把已经快凉掉的咖啡灌下肚，抓起提包冲进卫生间，对着镜子认真地整理起自己的装容。
　　浅色西装，朴实的领带，纯白的衬衫，崭新的皮鞋。清爽的发型是昨天刚剪的。安藤拂了拂自己额前的碎发，让它们服帖地呆在眼睛一侧。特意挑染的深酒红发色在清晨的阳光下若隐若现，衬得自己的乌黑的眼瞳明亮有神。安藤满意地对自己笑笑。
　　JVR在东京湾岸的总部位于一栋四十多层的银光闪闪的大厦中。从地铁站到大厦还要穿过一坐公园，走将近二十分钟的步行路程。
　　出了地铁，发现自己早到了一个小时，安藤松了口气，放慢速度，迎着初春清晨的微风，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公园的大道。
　　这条公园主要道路的两边种满了樱树，形成小片的樱树林。而这个季节，正是樱花开放的末季。
　　和风掠过安藤的衣襟、发稍，轻轻拍打他的脸颊。几朵“雪花”忽地从安藤眼前飞舞而过。安藤有些愕然地停步。
　　又几朵“雪花”翻飞在头顶，散落在肩头，缓缓小憩在安藤下意识向着天空的方向摊开的掌心和指尖。
　　顾不上掸落一身的“碎雪”，安藤凝望手心那一片不会融化的仍然泛着淡淡香气的雪白，由衷地笑了。
　　那是春风吹落的樱花瓣。深深浅浅的樱树林间，漫天霜白般的落樱，随着时急时缓的晨风漫舞在天地之间，芳馨弥漫。转眼间，整条大道便如覆盖了千堆雪。
　　被无数樱花瓣包围的安藤长久伫立于道路中央，仰起脸。已经深深着迷的他几乎忘记了呼吸，任凭飘飞的樱瓣拂过额际、睫毛、脖颈。
　　JVR大厦第七层的露天阳台上，一个衣着鲜亮整洁，却偷闲般敞开第一颗衬衫扣子，并松松地系着金色条纹领带的男人，正握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爱尔兰咖啡，靠在不锈钢质地锃亮的扶栏上，静静地俯望着楼下公园的樱树林――落樱似雪，一位气质如鹤的年轻男子独自流连于樱林中――这画面可谓难得一见。栏杆旁的男人忍不住笑意丛生。

　　安藤终于站在JVR大厦第七层的一间办公室门外的时候，心跳速度还是不那么均匀。尽管人事经理告诉他，自己将要辅助的这位导演，虽然在海外都小有名气，但为人和善可亲，绝对没有任何前辈架子。人事经理还拍着安藤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他是JVR第一位免面试录用的助理，实在是运气最好的新人。
　　运气好吗？安藤深呼吸了一口。他素来不相信什么运气的。在他看来，这种不明不白的“运气”尚不知是福是祸。而且，除了实打实地努力，他不清楚也不懂得其它的成功路径。他暗自打定主意，无论这位著名导演为了什么理由给了自己这样的机会，自己都会以加倍认真的工作成绩回报，不让任何人失望。
　　抬起头，他才慢慢发现面前的好像是整层楼最大的一扇办公室门。实际上那根本不是通常意义的门，而是一面几乎相当于两扇门大小的带扶手的水蓝色花面玻璃，上面浮雕的是几只与海浪嬉戏的海豚。这样的“门”显得十分与众不同。
　　大概这间办公室的主人也是与众不同的人吧。
　　安藤想着，忽而隐约听到里面传出轻微的动静，好像是电视新闻的声音。他带着几分新添的好奇敲了几下玻璃门。
　　“进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出来。
　　安藤小心地推门走进去，微倾身子，礼貌地自报家门，“初次见面。我是今天来报道的安……”
　　清楚地注意到对面白色幻灯幕布上正在播放的画面和声音时，安藤的自我介绍停在了喉咙，人一时呆立原地。
　　那是自己的声音。画面上从下方120度倾角手持跟拍的轻微摇晃的长镜头中，面色紧张的被采访人边匆匆地在现场穿行边回答着画外音提出的问题。从画外提问的正是几年前的安藤。
　　安藤呆看着白色幕布上晃动的影像。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将目光投向背对着他正在认真观看录像的男人。
　　男人缓缓将转椅旋转180度，微笑着面对呆若木鸡的安藤。
　　虽然已经提前几秒闪现了“莫非”这个词汇在脑海，安藤仍然一时不敢完全相信，眼前坐在高背老板椅中笑着望着自己的，居然是松浦隆田本人。
　　幕布上的录像带已经播放到了尾声。片子结束前，大学一年级时代的安藤与同组的两名组员一起略带羞涩地出现在镜头里，表示这是他们的第一部短片作品，请观看者多多提出意见。
　　画面漆黑之后，松浦“啪”地关闭了录像。屋子里霎时安静了下来。
　　从椅子上站起来，松浦缓缓走到安藤面前。
　　“我的意见是……真的很不错，你完全理解了长镜头的含义，充分发挥了它在新闻片中的表现力。这一点让我惊讶。”说着松浦伸出右手，“以后请多多关照了。”
　　“……哦……谢……谢谢。也请您多多关照……真没想到，松浦学长您会记得我…… ”安藤惶惶然连忙伸手与松浦相握。
　　“当然喽。”松浦挑了挑眉，口吻轻松带笑，“你当年特意送这盘录像带给我。我可是当晚就看了，后来还带到美国去反复重看了很多遍，怎么可能会忘记你呢？”
　　没错。安藤也没有忘记。几年前自己不眠不休连夜奋战提前完成了这部短片的剪辑，就是为了赶在松浦赴美前送给他看。
　　然而，当他小心捧着装录像带的信封来到好不容易打听到的松浦常待的媒体实验室，才发现当晚正好是松浦的欢送会。满满一屋子的人。差不多全系的教师，松浦的全班同学，甚至松浦在外系外校的朋友，基本都到齐了。门外更有几十名仰慕松浦学长的低年级学弟学妹探头向屋里张望。几架相机同时按响快门，闪光灯此起彼伏。
　　安藤心里一边惊叹着松浦的人气，一边沮丧地摩擦着手里的信封。花了一个小时时间，他只不过从人群缝隙中瞥到一眼站在会场中心作为所有视线的焦点而存在的松浦而已。就这一眼，他已经明白了自己与松浦的距离是多么大。刚完成片子时的那种满满的自信，竟然消失殆尽。
　　想着刚刚松浦学长在人群中心的那份光芒和极具感染力的笑容，安藤不由得独自微笑起来。但随即，这种心情又被失落代替。自己只是想用这盘带子表示对学长的感谢而已，然而今晚想和他单独说上几句话再亲手送上录像带的计划已经成了泡影。
　　安藤不甘地在楼道徘徊。听着会场里一波一波的欢声笑语，他靠上显得有些冰冷的墙壁，忽然没来由地感觉到一点点寂寞。
　　正在犹豫要不要放弃时，正好看见另一名和松浦熟悉的学长走出来，安藤赶忙走上去。解释了来意并请他转交录像给松浦后，安藤悄悄地离开了会场。
　　那之后，只听说松浦第二天便飞赴纽约，自己的录像带有没有送到松浦手中都不得而知。
　　带着这一点遗憾的心情，安藤走过四年大学时光。但是今天，竟然能再次见到松浦，知道他确实看了自己当年幼稚的作品，而且成为了他亲自挑选的助理，安藤整整一天都恍惚着，不敢相信是真的。
　　下班时间，从办公室窗户看着松浦开车离去，他仍然没有真实感。
　　直到走出大厦大门时，看见从对面一辆红色豪华跑车里探出头来呼唤他的青木，安藤才相信自己这一天不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