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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少年誓 ...
沈南初只觉得唇干舌燥,无意识蜷缩起来,动一下疼一下。
疼痛向无休止的刀子,一点点割开他的皮肉,可这些痛,比起梦里将要看见的,又算得了什么。
沈南初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知道自己撑不住了,刚才那场水刑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失血和寒冷正在夺走他的清醒。他想睁眼,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缓缓闭上。
眼前先是一片刺目的光,然后光渐渐柔和,聚拢,变成夏日午后的树荫。
沈南初,不,现在他是顾闻笛了,他蹲在顾府后院的槐树根旁,看一群蚍蜉。
一双穿着黑色布鞋的脚“啪嗒”一声踩进来,正好踩碎了一串光影。
“世子!世子!”
少年气喘吁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顾闻笛抬起头,看见陈文抱着一卷画金宣纸跑过来,鬓角的头发被汗湿透了,贴在红扑扑的脸颊边。
“城隍庙会要开场了!”陈文在他面前蹲下,把怀里的宣纸塞给他,“我阿爹说今夜要教我们扎莲花灯!你看这纸,我从库房里翻出来的,带金粉的!”
顾闻笛接过那卷宣纸,将帕子递给陈文。陈文笑着接过。
“当心蹭脏了。”
一个温和的女声从回廊那边传来。
周婶端着一个青瓷盘走过来,盘底有个磕缺的月牙痕,盛着半盏晨露。她腕间的虾须镯随着走动叮当作响,碰着盘沿发出清脆的声响。
“昨儿隔壁铁匠送来新打的银剪子,”周婶把盘子放在廊下的石桌上,转头看自家儿子,没好气地喊,“说是给娘子裁夏衣用,还有,教头来夸你了。”
“真的?!”陈文眼睛一亮,整个人从地上蹦起来,“杨教头真的夸我了?”
顾闻笛忍不住笑了。
陈文这名字是他爹起的,希望儿子将来当个谋士。可陈文偏是个武痴,每天不是在校场练刀,就是在院子里扎马步。反倒是隔壁王家那个叫王武的,整天抱着书本摇头晃脑,立志要考状元。
周婶每次都气得瞪眼:“全家就你高兴!老陈家就盼着你能当个谋士,你倒好,满意了吧?”
顾闻笛每次去陈家,总能听到类似的话。两家人有时候喝醉了,还会拉着两个孩子比来比去,半开玩笑地说是不是当年抱错了。
可事实证明,就是天意弄人。
“不好。”陈文梗着脖子,不服气,“谋士哪里好了?天天窝在屋子里算计来算计去,没意思!”
“谋士哪里不好了?”周婶开始数落,“比你在战场上带着同伴去跟蒙人拼命强!国士难求你到底懂不懂?先生从小就给你俩算过命,你就该是坐镇帐中、运筹帷幄的料!”
她顿了顿,语气软下来:“文儿,收收你那些多余的心思,乖乖认命吧。”
“不要。”陈文转头,对着顾闻笛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这一把长刀,同样能挑得起青史,留名后世!”
他又看着顾闻笛,眼睛亮晶晶的:“当个武人有什么不好的?等我长大了,就像咱爹一样,我一定会保护好世子的。”
顾闻笛捧着那卷宣纸,看着少年意气风发的脸,也跟着笑起来。
暮色漫过青瓦,把天边染成橘红色。
桌上散落着竹篾、宣纸、浆糊,还有一碟刚切好的梨子,果肉白生生的,很是诱人。
周婶摸着陈文的小脑袋,“那年我随老三去青州巡防,正赶上青州三年一度的河灯节。那满河的莲花灯啊,从上游漂下来,浩浩荡荡,把整条河都照亮了。”
“比星星还亮吗?”他问。
“比星星亮多了。”周婶笑了笑,笔尖在灯面上勾勒出一朵莲花的轮廓,“那些灯顺着水流往下漂,每一盏都载着一个人的心愿。有祈愿家人平安的,有祈求风调雨顺的,还有...”
她抬眼看向围在桌边的孩子们,目光落在顾闻笛身上:“还有祈愿天下太平,再无战事的。”
顾闻笛没说话,他低着头,数着桌上已经描好边的莲花灯。
一共十三盏,每一盏里都点了小小的蜡烛,烛光透过薄薄的宣纸透出来,把灯光揉碎成十三个浑圆温暖的月亮。
更漏声是何时响起的呢?
梦里听不真切,只记得原本温暖的烛光,忽然开始剧烈地摇晃。
然后,有马蹄声。很多很多的马蹄声,像闷雷一样,从远及近,震得地面都在颤抖。
顾闻笛猛地抬起头。
周婶还坐在那里,端着青瓷盘,可盘子里盛的已经不是晨露,而是暗红色粘稠的血。她腕间的虾须镯还在叮当作响,可每响一声,就有一道伤口在她身上绽开。
她手里的细毫笔掉在地上,笔尖的墨水洒了一地。她面前的莲花灯不知何时已经点燃,火焰“轰”地窜起来,吞,火光照亮了她的脸,那张脸上,没有讲故事时的温和,只有惊恐和绝望。
“世子!快跑!”
是陈文的声音。
顾闻笛转过身,看见陈文站在院门口,手里握着一把他比他还高的长刀,少年的脸上沾了灰尘和血。
“别怕,我会保护好世子的。”
陈文对他笑了笑,还是那两颗小虎牙,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院门外汹涌而来的、如潮水般的黑影。
那些黑影穿着蒙人的皮甲,手里拿着弯刀,他们像野兽一样嘶吼着,冲进院子,见人就砍。
顾闻笛想冲过去,可有人从后面死死抱住了他。
“世子!走!快走!”是父亲的亲卫周叔的声音,嘶哑又急促,“快出城!别回头!”
顾闻笛被拖着往后院跑,他拼命挣扎,想回头,想去看陈文。可周叔的力气太大了,他被半拖半拽地拉进黑暗的走廊。
身后的厮杀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像潮水一样涌进耳朵。
然后,他听到一个声音。
像什么东西被砍断了。
没有惨叫,没有哭喊,闷闷的一声,是陈文的声音...
四周彻底安静了。
只有蒙人胜利的吼叫,和火焰吞噬房屋的噼啪声。
“往前走,别回头。”
陈文最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还是那么清晰。
像他平时练完刀,擦着汗对他说“世子我厉害吧”一样。
顾闻笛没有再挣扎。
他转过身,跟着忠仆往城外深处跑。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水牢里,沈南初的身体开始剧烈地发抖。
又来了。
“闻笛...”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周婶的声音,还是那么温和,可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沈南初在昏迷中皱紧眉头。
“闻笛,你怎么不来看婶子了?”那声音继续说,带着一点委屈,“婶子给你留的杏脯饴糖,都化了...”
沈南初想说话,想告诉她自己不是故意不去的。
可他张不开嘴。
“世子。”
又一个声音。
也是周婶。不过声音不像讲故事时那么温柔,反而很急促,很焦急:“世子,火...好大的火...我的笔找不到了...”
沈南初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世子。”
这次是陈文。
可那声音不是平日里清亮亮、带着笑的少年音。而是嘶哑的,破碎的,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就在耳边。
“世子,我好疼...”
沈南初猛地睁开眼睛。
可眼前不是水牢。
是一片血红。
陈文站在他面前,还是那天在院子里的样子,脸上沾着血和灰,手里握着长刀。可他的胸口,有一个巨大的、狰狞的伤口,从肩膀一直斜劈到腰腹,皮肉外翻,能看见里面森白的骨头和暗红的内脏。
血从伤口里汩汩地往外涌,流了一地。
“你看,”陈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又抬起头,对沈南初笑了笑,还是那两颗小虎牙,可笑容里满是痛苦,“他们说蒙人的弯刀快,砍人的时候不疼。”
“骗人的,我好疼啊,世子。”
他往前走了一步,血脚印烙在地上。
“真的好疼...”
沈南初想后退,可身体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嘶哑得不像话,“你不是说,等你长大了,一定会保护好我吗?”
陈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然后,那笑容慢慢扭曲,变成近乎狰狞的表情。
“我保护你了啊。”他歪了歪头,脖子发出“咔嚓”的轻响,“我不是让你走了吗?我不是让你别回头吗?”
“我保护你了。”
他重复着,声音越来越尖利:“我用我的命保护你了!你看不见吗?你看不见我流的这些血吗?!”
他猛地扑上来,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几乎贴到沈南初眼前。
“可你呢?你做了什么?你躲在燕京,躲在萧时予身边,当你的沈南初!你忘了我们吗?你忘了顾家满门是怎么死的吗?你忘了北疆三十万将士是怎么死的吗?!”
“我没有!”沈南初嘶吼出声,“我没有忘!我每天都在想!我每天都在计划!我——”
“可你还活着。”
另一个声音插进来。
沈南初转过头,看见周婶站在另一边。她还是端着那个青瓷盘,可盘子里盛的不再是血,而是一颗人头,周叔的人头,眼睛还睁着,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还活着,”周婶轻声说,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流下的却是血,“我们都死了,可你还活着。你在燕京吃好的,穿好的,还有人教你武功,教你识字...”
“你还叫他‘殿下’。”陈文在另一边冷笑,“你还对他笑,你还替他办事,你还——”
“我没有!”沈南初打断他,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我没有!我只是...我只是需要时间!我需要机会!我不能莽撞!我不能——”
“你不能什么?”陈文的声音陡然拔高,“你不能死?对,你不能死。你要活着,你要好好活着,当你的沈南初,当萧时予身边最得宠的狗!”
“我不是!”沈南初吼出来,“我不是狗!我是顾闻笛!我是镇北王的世子!我是——”
“可你现在是沈南初。”
周婶走过来,血泪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闻笛,你问问你自己,你还记得蒙人的弯刀怎么割断我们的喉咙吗?你还记得怎么自己为什么要去燕京吗?你还记得...你一定要活下去,是为了什么吗?”
沈南初愣住了。
他记得。
他当然记得。
他们一拥而上,靠近他一字一句地说:“闻笛...活下去...不是为了苟且偷生...”
“是为了...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是为了...让冀王的冤屈...大白于天下...”
“是为了...让北疆三十万儿郎...能魂归故里...”
他记得。
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他都记得。
“可我...尽力地在活着。”沈南初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疲惫的绝望,“我快撑不住了...萧时予他...他已经怀疑我了...他今天把我关进水牢,他问我到底是谁...”
“他想杀了我...”
陈文沉默了。
周婶也沉默了。
那些血淋淋的幻影围着他,用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许久。
陈文叹了口气。
那口气不像少年的叹气,倒像历经沧桑的老人的叹息。
“那就告诉他。”他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亮,“告诉他你是谁。告诉他你来干什么。”
“他要杀你,那就让他杀。”陈文往前走了一步。胸口的伤口还在流血,可他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笑意,“闻笛,我们早就死了。多你一个,不多。”
“你的命,不是用来苟且偷生的。”
他伸出手,那只手也是血肉模糊的,白骨都露了出来,轻轻拍了拍沈南初的肩膀。
“你的命,是用来让那些该死的人,付出代价的。”
“如果装不下去,就别装了。”
“如果演不下去,就别演了。”
“如果...”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如果真的太累了,就来找我们吧。”
“我们都在下面等着你呢。”
话音落下。
眼前的血色幻影开始慢慢淡去。
周婶,周婶,陈文...他们的身影像烟雾一样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最后一点温暖的笑意,和那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话:
“活下去,闻笛。”
“但不是像现在这样活。”
水牢里,沈南初猛地睁开眼睛。
他还在那间阴冷潮湿的牢房,还靠着冰冷的石壁,身上还穿着湿透的衣服,手脚还锁着铁链。
他盯着漆黑的房梁,低声絮语,“好。”
窗外的更漏声又响了一次。
寅时了。
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
沈南初抬起头,看着那扇紧闭的铁门,嘴角慢慢勾起。
那笑容里没有伪装,没有算计,没有平日里刻意维持的温顺和恭敬。
只有一片决绝的清明。
他对着空气,轻声说。
“听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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