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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杜丽娘(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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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市的夜晚让这座都市可爱起来。只要行驶在高架桥上,向下看,就能看见无数亮橘色、白色、红色的色块,发着光带着其余色彩模糊的物体在长线型的、被路灯照得一清二楚的高架桥上移动,而背景却是大面积的黑色。黑夜于Y市,并非一种遮掩或是修整,而是Y市另一部分的生命——黑夜使得许多在白昼中无法现形的人事物得以从容显现,揭下了体面的外衣,这座城市反而坦荡起来。黑夜包裹着城市亮色的色带光斑,仿佛一只大号的黑色玻璃缸中的人造景观,里面的一切人物景色都渺小而又精致,所有的光亮都仿佛带着一种注定消逝的宿命,因为它们身前身后都环绕着浓稠的似水良夜。
载着郑秋学来到医院的黑色公务用车已经被柯桃开走了。郑秋学打了辆网约车,对林山说了一个地点:“我们去烟山南路的小胖烧烤店,今天周三,*团上这家店有优惠券。”
网约车很快来了。林山和郑秋学坐在后座。车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车载广播在播放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民谣。木吉他的声音被电流过滤,留下电台特有的颗粒感。城市的夜中灯光游鱼似地从车窗上划过,林山觉得自己好像穿梭在水族馆中。他借着车窗玻璃的反光看见郑秋学正拿着手机处理消息。
“和我一起吃饭,会不会耽误你工作,秋哥?”林山看着郑秋学。郑秋学刚把一份文件放大仔细看,他头也不抬地说:“不会,今天只是在准备搜查令审批的材料,明天还需要你把今天询问杨真的结论整理一下发过来,快的话我们后天就能去杨联佐家的别墅搜查。”
“好,我明天就整理出来给你。”林山也不再说话。
在经历了Y市日常的堵车之后,林山和郑秋学在半小时之后到达了小胖烧烤店。郑秋学一进去,前台收钱的老板就笑着迎上来:“秋哥,今天不忙啊?怎么有空来我们这里?”
郑秋学拿出手机验券:“忙啊,再忙也要过来你们这儿吃点儿好东西,不然忙起来感觉人生都没乐趣了。”老板扫完券,笑道:“秋哥抬举了。你喜欢的位置给你留着呢,我马上让他们把你的这个套餐烤出来。”
“正常做就行了,不用加急。”郑秋学带着林山走到一楼大厅角落里的一张空桌。这里靠窗,冬天不闷夏天不热,除了没有包间不私密之外,确实称得上一楼的风水宝座。
服务员上了餐具和茶水。林山拿起两人的茶杯倒满水,郑秋学试图将茶壶拿过来给林山倒,但是手没有林山快,他的手还没碰到茶壶,林山已经倒完一杯水,郑秋学只好悻悻把手收回来。林山将茶水推向郑秋学:“秋哥,今晚喝酒吗?”
“不了,”郑秋学叹口气,“明天还要上班。”郑秋学又开始紧张起来。他伸手进口袋里死命地揉着已经被揉烂了的烟屁股,借着刚才的话题开口:“原来我上本科的时候,爱喝的那家鲜啤已经倒闭了。现在超市买的其他啤酒,总感觉喝不出鲜啤的麦芽味。”
郑秋学说完,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林山。林山的眼角微微上扬,似乎带了些微末的笑意:“我在A国的时候,也去过当地人开的啤酒馆,确实和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不一样。”林山看着郑秋学,郑秋学的手心里已经全是烟草碎屑。林山无奈地笑道:“秋哥,我们有七年零二百六十一天没见了,你就没有其他想问我的吗?”
郑秋学陷入沉默。他无法回答林山,或者说,他很想回答林山,但张口结舌,他现在就是一只填满了茶叶的茶壶,每次向外倒水的时候,满壶的茶叶都蜂拥地一拥而上,把一个细小的出水口堵得满满当当,反倒一滴水都倒不出来了。
“您的菜来咯!”虽然郑秋学说不需要加急,但是老板是多年的人精,郑秋学点的菜还是非常快速地上齐了。等服务员摆完肉串,郑秋学拿起一串牛肉打算递给林山,又想到不知道林山现在还喜不喜欢吃,犹豫了一下,林山直接伸手接过肉串,两人沉默地吃饭,一片风卷残云之后,桌上全是空盘子和串签子。郑秋学一口气喝干茶水,抬起眼帘,见林山正含笑看着他。
烧烤店的灯光一向是昏黄的,烤肉的温度、孜然的香味、嘈杂的人声共同构成一家热闹烧烤店的标志性氛围。而林山端坐在烧烤店中,他身上剪裁得体的衣物显得他与周围格格不入。然而烧烤店的氛围似乎自带柔化剂,把林山无框眼镜上锋利的冷光柔化,从冷冽的高度数洋酒变成透明汽水,就连由碳酸带来的那一点辛辣也会在接触空气之后悄然消失。
郑秋学无来由地感觉到一阵晕眩。他伸手把旁边的窗户开大了一点,心想今天店里人太多,自己有些缺氧。
“......你在国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郑秋学张了几次嘴,终于从喉咙里倒出一句不疼不痒的话来。林山被郑秋学的窘迫逗笑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棒棒糖递给郑秋学,郑秋学愣愣地接过来:“还不赖。秋哥,你应该问我,我学的是什么专业?”
郑秋学把棒棒糖抓在手里,好像一个第一次见这东西的婴儿,无措地捏着充满氮气的棒棒糖包装:“哦,对,我听说你原本学的是金融专业,怎么现在转成犯罪心理学了?”
“嗯,”林山满意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金融专业是林家安排我学的。我拗不过林家人,本科学的金融,研究生申请了犯罪心理学。”
“林家人”三个字,在这场烧烤店对话中突兀地像一盘摆盘精致的日料,骤然把请人吃饭还要考虑*团打不打折的郑秋学惊醒。他松开了一直抓着棒棒糖的手,已经被他折腾得漏气了的包装袋蔫头巴脑地躺在桌上。他终于敢让自己的眼神停在林山脸上:“第五琅,林家人对你好吗?”
许久没有使用过的姓名落入耳中,让林山有些恍惚。他愣了一会儿,给自己倒了杯茶,却没有喝:“算好吧。如果没有林家人,我可能一辈子也不可能走出去上学。”
郑秋学却没有像林山,或者说第五琅想象的那样松了一口气。他眉头皱起,常年的刑警生涯让郑秋学在此时有些严肃,出口的语气却是温和的:“你自己开心吗?”
“什么?”店里正好另一桌的食客喝醉了,在郑秋学提问的时候发出一声大笑。第五琅只能看见郑秋学满是胡茬的嘴唇上下在动。
郑秋学等笑声停了之后又看着第五琅重读了一遍:“这七年,你过得高兴吗?”
第五琅听见了。这个问题使他和郑秋学的地位倒转,他从好整以暇引导郑秋学开口的人,变成了那个装满茶叶倒不出水的茶壶。不过对于郑秋学这样拥有丰富的观察经验的人来说,第五琅的犹豫已经说明了问题的答案。
郑秋学苦笑一声:“七年前,你刚高考完,林家人就把你接走收养,人人都羡慕你能进入豪门林家,我也很高兴,阿琅,你那么优秀,是当年高考的全省前五十,蓝天的资源无法继续满足你未来的需要,你值得更好的。可是,现在你并不开心。阿琅,现在你回来了,要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郑秋学顿了顿,他清晰地在第五琅的眼神中看见了受伤的痛楚,“......如果你有时间,也可以来找我。”
第五琅低下头,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手环,低声道:“蓝天很好,即便是现在,我也认为它很好。或许你们会觉得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也知道林家对我仁至义尽,但是,我就是毫无感恩之心的人。”林山抬头看着郑秋学,他摘下眼镜,随手放在桌子上:“秋哥,我这次回国,没有从林家拿一分钱。我现在住学校的公租房,就在离这条街不远的家属区。”
林山的面容在失去眼镜遮挡之后,看起来更加年轻了,像是个大学本科刚刚毕业不久的青年。他眼中燃烧起某种明亮的火焰,让郑秋学不由得想起七年前高考成绩放榜的那天,第五琅和他站在网吧里,看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分数,眼神中也是这样天真的光彩:“秋哥,我能上很好的学校,以后我毕业了工作养你!”
郑秋学高考结束后为了好找工作报了N大公安系,在第五琅高考的时候,他已经大二了。郑求学觉得第五琅的话很好笑,他至少也是公务员,还轮不到第五琅来养,但还是笑着把第五琅的头发揉乱:“好,我等着你。”
故人经年重逢,赤心未改,郑秋学如今却已经不是那个象牙塔里的学生,他被林山的眼神烫得心中酸涩,却只能道:“不管怎么说,林家对你有恩。如果你不愿意,我会尽力替你回报林家。”
第五琅脸上的光彩迅速衰败下去。他抽出桌子上的餐巾纸擦了擦眼镜,重新戴上,那个专业、冷静的林教授又重新出现了。林教授的嘴角再难过也不会向下压,他总要给所有人体面。林山微笑道:“如果是郑秋学这么说,我会接受。如果是郑队长这么说,那我建议郑队还是先顾好自己。”他直视郑秋学的眼睛,等待着他的回答。
郑秋学不知什么时候又重新把桌子上那颗已经被捏的漏气的棒棒糖抓在了手里。塑料包装被他攥出令人牙碜的声音,里面的气体悄无声息地从细小的破口中逃逸,包装袋迅速地瘪下来。郑秋学目光深深地看着林山:“阿琅,如果你没有接受林家的收养,仅仅靠李院长的积蓄和我打工攒下来的钱,不可能让你本科毕业就出国,这你是清楚的。”他叹口气,身体向着林山的方向前倾,想要向他伸出手去,像七年前一样和他手掌相贴地安慰他,又怕他觉得冒昧,毕竟他们之间隔了七年,郑秋学不知道这七年中,第五琅有没有真正在社交距离上变成那个他希望看见的小少爷林山。
郑秋学和第五琅从小都在蓝天孤儿院长大。Y市并非他们的家乡,蓝天孤儿院在Y市的隔壁省。蓝天创办的时候并不叫孤儿院,事实上,就算是现在,它的官方名称也不是蓝天孤儿院,而是“蓝天中学”“蓝天小学”,只是中学和小学的校舍仅仅隔了三十米。
它之所以被称为“蓝天孤儿院”,是因为它曾经把一代在同一个时间节点失去父母的孩子养育成人。
那一代人就是郑秋学、第五琅这一代。而他们的父母都有一个共同的职业,就是煤矿工人。在二十多年前,Y市隔壁的G省发生过一起震惊全国的重大矿难,矿洞中将近四十名工人全部遇难。家庭中的男性去世,郑秋学的母亲,张秀莲,只得独自承担自己的生活成本和抚养孩子的开销。但是张秀莲自幼体弱,不到五年就因为劳累过度去世了,郑秋学在自己13岁的时候,成为孤孑的一人。
而第五琅的父亲死后,他的母亲,秦金仙,将他托付给当时一个人坚持在蓝天小学任教四个年级的李盈波老师,独自去外地打工。在第五琅小学毕业之前,李盈波老师每年还能收到秦金仙寄过来的钱,但是一年比一年少,直至最后杳无音讯。第五琅并不怨秦金仙,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有了他的李院长和秋哥。
郑秋学从会走路开始就在学如何照顾母亲,他继承了父亲健壮的体格,又被母亲豁出性命地养大,从小就是孩子王,既能打又会照顾人。而蓝天孤儿院的孩子中,大多数人就算因为母亲改嫁或是母亲也一同在矿难中丧生,也会有其余亲戚偶尔照顾,唯独第五夫妇两人都在G市举目无亲,因此郑秋学也就对第五琅投注了更多的关注。一来二去,等郑秋学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眼睁睁地看着第五琅在中考结束之后报考了和他一样的高中——明明第五琅的成绩足够他去念更好的高中——第五琅看着他,微微抿唇,上嘴唇形成一个弧度轻微的波浪,眼神明亮地看着他:“去了市里,每天没人给我做饭,我会因为做饭耽误学习的,秋哥,我离不开你。”
郑秋学那时候没舍得推开他,所以在三年后,当林家林氏集团总裁林昶烨带着道士算好的生辰八字来到蓝天时,郑秋学甚至想过改掉第五琅出生日期的念头。
幸好,第五琅的出生日期和林昶烨的要求很匹配。郑秋学很高兴,他终于能够弥补三年前自己的过错。
但是现在他的阿琅成为他曾经设想过的优秀的人,坐在他对面,以沉默回答他是否快乐的话题。
“林教授,阿琅,如果不是市局领导批示我们来找你,或许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有什么交集。”郑秋学手心里攥着那颗已经被他捏破了包装袋的棒棒糖。他能够感受到包装袋内侧似乎有某种粘稠的液体黏附其上,应该是糖果终于化开。“但只要你有任何为难的地方,我都愿意尽我的全部来帮你。林家给你的一切,是我无法给你的,无论是我还是你,都理应报答。”郑秋学看着林山,他知道林山不喜欢他这么回答,但是他不想让林山在林家做个忘恩负义的人。
林山并不想笑,他的脸部肌肉笑得累了,只好拿出他给别人做侧写的表情,看上去冷淡而不冷漠,做足了专业的样子:“秋哥,我就当这是你个人的想法,嗯?”他观察着郑秋学的神色,郑秋学低头喝茶水,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会尽量回报林家。”林山说完这句话,又等了几分钟。郑秋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他又成了那壶塞满茶叶的茶水,但是因为心焦似火,整壶茶已经放馊了,倒出来水怕被人看见,不倒出来自己又难受。他只好顶着林山的视线,站起来说:“现在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林山刚才说的地点距离小胖烧烤很近,走路只需要二十分钟不到。郑秋学结了账,两个人谁也不说话,走在夜晚十点钟的Y市人行道上。这地方已经距离Y市市中心很有一段距离,市中心那种年年岁岁、时时刻刻都车水马龙、灯火通明的情景,作为Y市“郊区”实在无福共享。街道上行人经过,数量稀少,出了餐馆,初春的夜风迎面扑来,一瞬间吹散了餐馆中那场热闹的幻梦。
路灯昏黄的光投在地上,前几个月刚换的新地砖反射出瓷面的冷光。天上并没有什么如恒河沙数的星辰,只有一轮天幕缺口似的弯月。灰色的水泥杆子立在路边,在人行道上投下细长的影子。行道树照样是无声、缄默的黑色影子,不发一言地注视着从它树干下经过的人类。
郑秋学跟着林山,走到老旧的家属院中。道路很曲折,多半没有路灯。郑秋学想到林山小时候住在蓝天,不敢一个人起来上厕所,总是要半夜跑来,抓着他的手臂把他摇醒,要他陪着才敢出卧室。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渐渐不怕黑了。
林山似乎有意告诉他自己住在哪里,走到单元门口的时候没有告诉郑秋学说让他回去,一直上楼到房子门口,林山掏出钥匙,转头问郑秋学:“进来坐坐?我经常收拾屋子,里面不乱。”
郑秋学这才入梦惊醒。林山已经开了门,室内没有开灯,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能看出里面确实收拾得井井有条。郑秋学收回自己的目光,笑笑:“不用了,我们明天应该还会见面,林教授早点休息。”说完,郑秋学转身下楼,似乎他与林山真的只是普通同事。
林山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处,一个人走进了漆黑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