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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杜丽娘(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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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花园中。积沉许久的雨云终于含不住雨水,早春细如丝的夜雨飘飘荡荡落在地面。路灯自动亮起,暖黄色的灯光照耀下,雨丝的形状被无限拉长,像是空气被利刃划破的痕迹。柯桃、兰泠和兰泠的助理找了个亭子避雨。郑秋学一头撞进亭子:“兰......兰泠,你和我们之前签了保密协议,为什么要在网上发那条视频?”
郑秋学怒视着兰泠。兰泠并不意外,柯桃听到郑秋学的话,连忙打开手机,果然热榜上第一条就是“兰泠发视频澄清自己与杨联佐关系”“兰泠坚称自己与刑事案件毫无联系”“兰泠杨联佐”。柯桃点进去打开视频,屏幕上穿着家居服的兰泠显得有些憔悴,黑眼圈很重,脸色蜡黄。她坐在自家沙发上,眼神坚定地道:“针对近期网络上关于我本人的一些信息,我在这里做出回应。首先,我和杨联佐导演是合法夫妻,选择与杨联佐导演走进婚姻,是我个人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其次,我作为杨联佐导演的家庭成员,有义务保护他的家人,关于他家人的任何信息我无可奉告;最后,我为我个人的行为作出郑重声明,本人之前遵纪守法,之后也绝不会做任何触犯国家法律的事情,请大家监督我。”说完兰泠在镜头前深深鞠了一躬。
这段视频的语言内容本身没有任何爆点,但是舆论正处于对兰泠、杨联佐的消息十分敏感的时期,故而一经发布就成为了近期最劲爆的互联网焦点。柯桃向下滑了几下,评论区热闹非常,有的人在揣测兰泠和杨联佐结婚的始末,毕竟视频中的兰泠选择“深思熟虑”来形容自己的婚姻,怎么看都有兰泠攀附杨联佐的嫌疑;也有人说,杨联佐曾经作为国内最年轻的国际大奖获奖导演,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明明是杨联佐借了兰泠的东风;还有人怀疑兰泠和杨真的关系、怀疑杨真和杨联佐的关系,说杨真作为杨联佐的孩子,居然在这件事之前一点关于杨真的消息都没有。
“兰泠,现在事情的真相还没有查明,你现在发布的这些内容,很可能在之后影响我们警方办案。到时候,你要自己承担后果。”郑秋学盯着兰泠。多年的刑警经验使得郑秋学身上流露出一股煞气,他脸上的所有线条紧绷,令人联想到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兰泠神色自若地点头:“这是自然。”随即她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郑警官、柯警官,今天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本来我应该再陪一陪小真,但是实在是有个工作走不开,只好先走一步。再见。”说完,兰泠带着助理转身就走。
细密的春雨无声地飘落在天地间,密度比之前更大,好像是一场浓密的雾气从天而降。郑秋学本来打算下楼抽口烟,他摸出烟盒,还没等点上火,一股烦躁冲上他的天灵盖,郑秋学愤懑地把烟盒关上,塞回口袋。柯桃沉默着看着他的动作,声音和这场倒春寒的雨一样冷:“郑队,杨真被发现的时候是在杨联佐别墅客厅的地下室入口处,现在这事儿闹大了,我们能去看看吗?”
郑秋学冷哼一声:“怎么去?以什么罪名去?人家在自己家修个地下室,合理合法,你怎么去?现在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们,要是没有合理的理由,我们更不能去了。”
“但是,导致杨真昏倒的原因是SSRI和西沙比利混用引起的心脏停搏,如果杨真患上心理疾病已经很长时间,他为什么会把自己的药和别的药混在一起?而更巧的是,杨真一晕倒,兰泠就出现,在恰好的时机救了他。心脏停搏需要在至少半小时内就将患者送到医院就医抢救,兰泠远在国外工作,假设她所说的,她因为与杨联佐在工作中产生矛盾而临时回国,真的就是碰巧遇到了杨真中毒吗?郑队,这未免也太巧合了。”
柯桃一口气说完自己的猜测,郑秋学苦笑,看着亭子外面的连天白雨摇头:“你说得对,但是,就算是现在看起来疑点重重,你有哪怕一丁点证据,证明里面存在刑事案件吗?杨真晕倒的时候,杨家别墅中只有他一个人,做饭阿姨早就回家了,没有第二个人在,难道是杨真自己害自己?”
柯桃还想说些什么,郑秋学深吸一口气,他把手伸进口袋中,狠狠地把卷烟的纸卷揉开,嗅了嗅手上烟草的气味,看向柯桃:“好了,你去告诉张进瑜,让他回去和他师父说说,现在什么也没查到,网警申请打不下来,没法直接在线上限制兰泠那边的人发东西,但是可以让他们出个人盯着兰泠,别再让她随便乱发帖。”
柯桃也感到十分挫败:“没想到,我回国的时候本来以为国内不讲究这些,现在怎么这么麻烦。”
郑秋学被柯桃土匪一样恨不能把兰泠直接抓起来、把杨家别墅的搜个底朝天的模样逗笑了。他拍拍柯桃的肩膀:“你洋墨水喝多了,不要对我们的工作有刻板印象,我们也是很文明的,工作要讲流程、讲方法,真当我们是锦衣卫啊?”
“老大,你一打官腔我就觉得你被人夺舍了。算了,我还是去磨一磨沈琮那个老东西,至少不能让今天的事情再发生。”柯桃恶心得打了个寒颤,她说完这句话就跑进了雨里,正好躲开了郑秋学虚虚踹向她膝窝的一脚。
柯桃一走,郑秋学再次试图拿出烟点燃抽一口,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放弃了。他迈步走进雨中,上楼再次回到杨真的病房外。
郑秋学在病房的单向玻璃外站定。手机发出震动,郑秋学脑门上青筋一跳,打开一看才发现不是什么舆情事故,而是队里的老王——王群同志给他发消息,大概意思是上头领导对这件事情还是很重视,如果能够拿到证明本案属于刑事案件的证据,那技术侦查、网警的审批手续肯定一路绿灯。王群是队里骨干,人老实心细,又具有旁人不可匹敌的耐心,因此支队的各种文件文书都是王群负责。
郑秋学稍微松一口气。他抬头向病房内看去,林山坐在杨真床边,正在说着什么。杨真看起来一切正常,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你平时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林山尽量放松了自己脸上的表情。
杨真没有对这个问题表现出排斥,但是他也没有立刻回答。他歪着头,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的含义。林山维持着表面上的轻松神色,心中却一沉。
杨真脸上仿佛飘着一层雾气,这层雾将他与这个世界隔绝开来。他用尽全力地思索林山的提问,在某一刹那,他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脸上那层迷蒙的雾气就在一瞬间散去。一阵缥缈的歌声从他喉咙中散溢出来。林山没有说话,安静地听完了杨真哼唱的这首歌。歌声没有准确的歌词发音,只有旋律。以林山对于音乐的了解,只能分辨出是某种西方宗教音乐,具体是哪一首,林山现在无法得知。
杨真哼唱完,唱歌时脸上的专注顿时消散。他低着头抱膝坐在病床上,似乎只希望别人把他当作一尊石像。事实上,林山在一旁看着,觉得杨真本人也只在某些他自己愿意的时候才把自己当作“人”来看待。
“真好听,是你自己学会的?还是别人教你的?”林山轻声细语地问杨真。郑秋学在病房外看着林山的询问进度。病房内的顶灯灯光白得刺眼,林山的无框眼镜镜片边上照旧反射出剔透的亮光来,但是落在林山脸上,却被他的神色模糊得柔和。
这要是被他课堂上那群小孩看见了,他现在的神情肯定会被学生偷偷拍下来,放在学校贴吧里万古流芳。
郑秋学站在病房外想。
“没有人教我。”杨真猛地从自己的膝盖上抬起头,全然没有刚才的放松。他警惕地看着林山,林山看着他的眼睛,默默地拉开了自己和杨真的距离,坐到病房中空置的另一张床上。
杨真见林山没有追问的意思,逐渐放松下来。他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反应过度,于是急忙找补:“是我自己听着学会的。”
林山看着杨真,决定放弃这个让杨真感到不舒服的话题:“你今年几岁了?”
杨真看着他和林山之间拉开的距离,沉默地扭头,用半个后脑勺面对林山:“我17岁了。”
“17岁了,你平时在家会上课吗?”
林山从他的反应当中琢磨出一点委屈来。但是杨真明显对于他的询问并不是那么接受,这个孩子的社会化程度太低了,已经将近成年的杨真,社会化程度可能还没有一个外向的6岁孩子高。
“......上课?”杨真的声音有些沉闷,看来他是把自己的下半张脸再次埋在了膝盖中。林山为杨真回答中的疑惑感到震惊,他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杨真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转过头来看着林山,一双眼睛十分清澈,他几次张开嘴又闭上,最终似乎终于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道:“上课是什么意思?”
这下轮到林山的脑子宕机了。这大概是他这辈子第二震撼的时刻。林山感觉自己的脑子似乎要被劈成两半,一半在思索怎么解释上课,一半在思索为什么杨真对于“上课”这件事没有一点概念。
这两个问题像是两阵龙卷风,在林山脑袋里呼呼地给他的脑浆一个接一个的大耳刮子。林山头疼地闭了闭眼,杨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感觉自己似乎闯了祸,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于是脸上的神情再次褪去,他移开看着林山的眼睛,像个木偶一样再次颓然地低下头去。
“......上课就是,有人会教你一些你不了解的东西。”林山的脑子被两阵龙卷风终于吹出了一个大概结论,他满怀震惊地揣着这个结论,惴惴不安地总结出了一句回答。杨真同样回以不安的眼神,平生第一次反问:“就像是,父亲教我演戏一样?”
林山的大脑已经被过量的信息冲击得过载。他从杨真的话中得到了一点线索,深吸一口气,尽量保持平静:“是的,这也是上课的一种方式。平常是你父亲教你演戏吗?他都教了你演什么戏?”
提到演戏,杨真像是被开了机的机器人,他敏捷地下了床,穿着病号服在病房里转了一圈。杨真身体瘦削,病号服套在他身上,随着他的走动而飘动,像是一面旗子。杨真的迅捷并非一种由于热爱而下意识做出的反应,更像是一种经过长期的刻板训练得到的结果。林山看着他的动作,头一次在安静的病房中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在心里苦笑,真是心惊肉跳的一次观察。
杨真叹气,重新坐回床边:“演不了。”
“为什么?”
“这里没有刀,演不了。”杨真见林山还是不说话,有些不耐烦,他突然流畅地对着林山道:“我饰演的是被魔鬼蛊惑而杀死了自己父亲的约书亚,这是约书亚从魔鬼的蛊惑中清醒之后,他对于自己犯下的罪行十分痛苦,因此而自杀。这一片段就是约书亚自杀的片段。”
林山在A国求学时,也曾经见识过一些海外宗教仪式。约书亚的故事确实有记载,但是林山隐约觉得杨真所说的这个故事和他知道的不太一样。还没来得及深究,杨真见他不回应,突然浑身抽搐着倒在地上。林山吓了一跳,忙起来去扶他。杨真抗拒地推开他:“父亲说了,如果没有人觉得我做得好,我就要被重新关回小黑屋......我不想被关着......我不想被打......”
杨真被送来医院检查的时候,在手臂和膝盖上确实有一些伤痕,但是并不严重。杨真浑身颤抖,十七岁的少年,虽然瘦,但是骨架高大,再加上他并不配合,林山第一次居然没抱起来。病房的门突然被打开,郑秋学冲进来,一把将杨真抱起来放到了病床上,林山满头大汗地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没过几分钟,医护人员便冲进来把林山和郑秋学都赶了出去。在摒挡的单向玻璃外,杨真在药物的作用下渐渐安静下来。
过了半小时,医生从里面推门出来,皱着眉头冷厉地看着林山和郑秋学:“病人的精神状态极度脆弱,经不起刺激。你们要查案,我理解,但是你们也要考虑病人的实际情况,注意分寸。”说完医生又和护士交代如何用药,说完回头狠狠盯了林山一眼,这才走了。
林山汗流浃背地听训。郑秋学也满口答应下来,他见林山这幅模样,觉得新鲜:“怎么了,林教授?”
林山冷汗涔涔地从口袋中掏出眼镜布擦眼镜:“刚才那是刘镜仙教授,我刚回国的时候就在他手下实习过一段时间。”
“哦,原来是这样。”郑秋学了然,他想问林山刚才对于杨真的询问结果,又回想起刚才杨真剧烈抽搐的情景,不由得又把手伸进口袋,死命地揉卷烟屁股。林山擦完眼镜戴上,见到郑秋学的动作,从口袋中掏出一根棒棒糖递给他:“受不了的话,吃根棒棒糖缓一缓。”
郑秋学摧残卷烟的动作停下了,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林山:“你还保持着这个习惯?”
医院中冷白色的灯光照在林山脸上。林山缓缓露出一个笑容,眼中似是戏谑似是叹惋:“秋哥,我已经不是15岁的孩子了。”
郑秋学在这时候似乎才察觉到医院中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消毒水气味填满了他的鼻腔、胸腔,终于让他想起了17年前的那个盛夏。
那个夏天,再鲜艳炽烈的血液也会被这样的冷光灯凝固成腥味浓重的色块,看似性命相托的人们也会从此分道扬镳。郑秋学的手有些抖,他接过林山手里的棒棒糖,转身往楼下走去:“先谈案子,晚上我请你吃饭。”
林山无力地叹了口气,跟上郑秋学的步伐:“刘老师的诊断没错,杨真患有严重的惊恐症,在惊恐不发作的时候,常常体现为预期焦虑。触发他惊恐的元素,除了已经被你触发过的单方面强制询问以外,应该还有‘无法满足他人的要求和期待’。”
二人来到楼下。医院的小花园设计得很简洁,可能是为了给病人提供一点热带风情来放松心情,花园里不仅种植了Y市经典园艺树种槐树,还花大价钱从南方移植了许多高大的棕榈树过来。然而棕榈树在Y市,只有夏天才能正常生长,现在实在不是时候,棕榈树原本羽扇似的大绿叶子枯得像流浪狗的尾巴,紧贴在树干上。槐树才刚发了芽,其余灌木在这时节,枝干上积满了一冬的尘土,叶芽还没长出来,只有几截沾了绿意的茎干,预示着季节的变化。
月光单薄地照在地上,映出槐树嶙峋的树影。花园中人很少,病人们大多已经回去休息,家属和医护人员也都行色匆匆。路灯发出的暖色灯光,为这个春夜、这座小花园带来了为数不多的暖意。
“在杨真的话里,能够看出他几乎从未接触过九年义务教育,对于正常生活的感知十分有限,甚至可能遭到过长期的囚禁。”林山在路灯下站定,看着郑秋学。郑秋学比林山高半个头,他也正垂着眼睫看着林山。郑秋学整体上长得和清秀不沾边,甚至称得上粗犷,如果他忙起来忘记刮胡子,要不了几天,他到警局上班的时候经常会被认为是抢劫犯来自首。然而这样一个人,却拥有十分浓密的睫毛,在暖色灯光下,郑秋学的睫毛在眼下落下一片带着浅色光晕的阴影。
“你们可以去杨家别墅调查了。杨真有可能遭到过长期的非法拘禁。”郑秋学没有说话,用后槽牙咬碎了口中草莓味的棒棒糖,发出清脆的“咔嗒”一声。
“好了,秋哥,现在我能分析的案子部分说完了,你打算请我吃什么?”林山忍住了把那根已经光溜溜的塑料棒子从郑秋学嘴里拉出来的冲动,郑秋学用舌头把塑料棒子在口腔中拨来拨去,含混地说:“跟我走吧。”